老黄和我都在连部生活,那时我当文书。老黄有二十三四岁,个子瘦长,面色稍黄,讲起话来满口黄陂人的腔调。你不要看他那黄瘦的模样,其实身体是很强壮的,战斗的磨炼,使他在精神意志上同样的坚强。他是那样热爱自己的军旗。行军中,哪怕只有十分钟的小休息,他都要小心翼翼地把旗座插在地里,正正当当地贴在自己身边。到宿营地不管怎样疲劳,他放下背包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放置军旗。如果旗被大雨淋湿,他就把它放在有风的地方晾干,绝不在太阳底下暴晒,为的是不让它褪色,同时,他决不让别人随便动一下,谁如果动一动军旗,他就会像警告似的告诉你:“小心点,不要弄倒啦!”照他的说法,弄倒了,会给我们带来“不祥之兆”。人们也许会说这是迷信,不,这不是迷信,因为我们还没有一种更好的语言,来表达对军旗的尊敬。
有一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就整队出发。通信员小陈跑来,向一排长传达连长的命令,不小心碰倒了军旗,全连同志都用责备的眼光看着他,说他太鲁莽。后来,小陈眼泪汪汪,在共产青年团会议上作了检讨,这种来自全连的责备是谁也受不住的。其实,全连同志和老黄何尝不爱这个天真活泼的小陈,只因他们更爱自己的军旗。军旗,象征着荣誉、勇敢和胜利!我们从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到一九三五年九月,由鄂豫皖苏区出发长征到陕北,哪一次不是在数倍于我们的敌人前堵后追、两边夹击的情况下艰苦战斗,而掌旗兵老黄,哪一次战斗都身挂大刀,双手高举军旗,跟随指挥员冲向敌人,我们在佛坪伏击,消灭敌人两个团,打伤旅长张瑞生。在陕南袁家沟口,我们只三个团便将敌警备一旅围歼,活捉旅长唐嗣枫。像这样在长征中遇到的千百次战斗,战士们每次都紧随掌旗兵,占领一个又一个阵地,敌人见着军旗就会心惊胆战,丢魂失魄,因为伴随军旗而来的,是潮水汹涌般的红军战士,是更多的红旗。
当敌人还有力量挣扎的时候,总是集中火力,向军旗和掌旗兵射击。老黄在弹雨中,毫不畏惧,他怒吼着:“他妈的,打不着我老黄,就得把你们消灭,打着了老黄还有更多的老黄!”因为这样,在这一年里,他挂过五六次彩,右手都残废了,军旗也被打穿了好多窟窿。战斗结束,老黄第一件事便是从口袋里掏出不离身的针线包,取针线仔细缝补军旗。战士们都非常熟悉他的这种动作,这时,他会指点着旗子上的窟窿,向围拢来的战士说:“这是西征开始打的,这是在安徽,在湖北打的,这是在河南、在甘肃、在陕南……”有时还把自己的伤痕和军旗联系在一起,讲课一样滔滔不绝,他的话里不光有光荣和自豪,还有勇敢和必胜的信心,这些都通过他的每句话、每个动作传授给了战士们。
冲破了敌人重重围困,红二十五军终于到达陕北,与陕北红二十六、二十七军胜利会师,三军合编为红十五军团。就在这时候,国民党向陕北进行了第三次“围剿”。好吧,那就让我们再打个漂亮仗,作为给陕北人民和友军的见面礼!这就是有名的劳山战斗。敌人从延安向甘泉进发,我们每天天不亮就出去,晚上回来,埋伏在延安南二十里铺附近的一个山背后。一直等到第三天中午,上级终于下达了准备战斗的命令,当时大家都在吃饭,我注意地看着老黄,他这次吃饭的速度比谁都快,还没有吃饱,他就把绑旗套的绳子解开,稍等了一会儿,几乎在吹冲锋号的同时,老黄抹掉旗套,展开红旗,和连长一道爬过山梁。一切动作都是那么敏捷,穿着灰色军装的敌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公路上,骡马枪炮搁在一边。他们原来正在休息,或许正做着“围剿”的美梦哩,咱们的军旗突然出现,冲过一段开阔地,就逼近到他们的眼前。
敌人经不住这晴天霹雳似的打击,慌忙往东南山上逃窜。持着军旗跑在队伍最前面的老黄受伤了,血顺着他的肩膀,流到手掌,流到旗杆上,滴进山冈上的岩土里,在前进中,我亲眼看到了洒在山冈上的鲜血,可是我没有看见老黄停止一步,他直向逃窜的敌人追去。全连跟着军旗前进,翻过一道山岭,眼看就要追上了敌人,突然又一颗子弹射来,只见老黄摇晃了一下,一霎间又继续前进了。
全连同志都为老黄捏一把汗,和连长在一起的通信员,就是曾经弄倒过军旗的小陈,还有几个战士一齐拥上去,想把军旗夺过来。老黄没有给,他昂着头,挺起胸,把军旗举得更高,跑得更快,可是,他只跑了百十步,便在一个山洼处抱着军旗站住了,他使尽平生力气,把军旗稳稳当当地插在那里,身躯依附着旗杆下沉,手慢慢地滑了下去,当我们跑到跟前时,他蹲在那里,沾满鲜血的双手还紧握旗杆,脸紧贴在旗杆旁边,眼睛凝视着前方,他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终于倒下去了,军旗却依然迎风漫卷,指向前方。
从老黄手里接过军旗的,是小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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