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交镇守敌一个团,工事修得非常坚固。红二十八军编制虽是一个军,但仅有十一个连,其实还不到一个团的兵力。
下午三时,军长刘志丹、政委宋任穷亲到前沿阵地观察。四时战斗打响,我军一连发起了四五次攻击,均未成功,且伤亡甚大。战斗暂停,准备第二天拂晓前,再发起总攻。不幸在黄昏时有消息传来说军长身负重伤,被连夜送过黄河。同志们都非常悲愤,战斗情绪也更加高涨,一致提出要为刘军长报仇,拔除敌人这个顽固的据点。
但是到夜晚之时,情况突然发生变化,敌人开来了大批增援部队,从三面向我合围过来。上级命令迅速撤出战斗,拂晓前开始突围,从俘虏口中,我们知道敌人增援部队是三个步兵旅和两个骑兵团,兵力比我们大许多倍。我们每人只有三四发子弹、两三颗手榴弹。敌人包围重重,要冲破它突出去,真是够困难的。那时,我在军部直属机炮排当副班长,扛着七十多斤重的重机枪,边打边撤,掩护部队向南突围。东方发白的时候,轻装部队全部突出合围圈,而我们掉在后面。我四面一看,才知道班长已经牺牲,身边只有马保子、张天明、郝四三个战士。
周围的敌人叫嚷着向我们压缩过来,眼看敌人的骑兵从我们面前横插过去,切断了我们追上部队的可能,我们的重机枪也只剩下十五发子弹。在这万分危急的情况下,我们只有一个想法:坚决冲出去!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到敌人手里。至于机枪,不用说,人在枪在,万一不行,就和敌人拼。这地方是黄土高原,到处突兀着几丈高的土崖峭壁,光秃秃的不长草木,下面是深沟谷峪。没有胆量的人,站在崖边上都要头昏心悸,一不小心掉下去,不摔死也要摔得骨折肉绽。敌人把我们逼到二十多丈高、七十多度斜坡的陡峭悬崖上,狂妄地号叫着:“捉活的,捉活的呀!”马保子脸都气青了,把机枪架在地上一扔,拔出手榴弹就要跟敌人拼。我全身猛一震,强烈的责任感提醒我不能蛮干,我把拳头一挥,喊了一声:“不能蛮干!下崖,快!我掩护你们。”小个子郝四往枪鞍上一跨,哧溜就下去了,张天明也紧跟着滑下去,马保子搬起枪架,狠狠地向敌人吐了口唾沫,骂声:“狗日的,有种你跟来吧!”就一侧身滚了下去。
这时,敌人离我只有五六十米,叫喊得也越加得意。我看同志们已坠到沟底,便先将枪身顺下去,回手向敌人投了颗手榴弹,趁着烟尘和敌人卧倒的当口,就夹着一把铁锨向下猛滑,滑到半腰时,铁锨掉了,我只得用手磨着土壁滑。二十人高的陡崖,不一会儿就着地了。看看同志们,四个人的裤子和大腿都磨破了,屁股上露着鲜红的血肉,我双手上的皮,也被峭壁刮去了许多块,血肉和泥土糊满了我的全身,更严重的是张天明的脚踝骨错开了,不能走,痛得他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
敌人已到了崖边上,但是那些家伙怕死,没有下崖的勇气,只是朝着下面乱打枪。我叫马保子背上张天明赶快走,拐过山沟就好了,张天明却忽然挣脱了马保子,猛一跳,腿一股劲颤抖,可是他把牙咬得格格响,牙缝里蹦出两个字:“能——走!”他一拐一拐地前进了。我把衣服撕了几块,包上流血的手,扛着枪身跟在后面。让敌人干瞪眼吧,我们已进了深沟。四面山上还在响着枪声和稀疏的爆炸声,可是敌人已找不到我们了,我心里热乎乎的,胜利的快感笼罩在我的全身。
我望着背着枪鞍、头上还在流血、不吭不哈的郝四,赤着双脚、时刻都在咬牙瞪眼的马保子,一瘸一颠,每迈一步都要忍受极大痛苦的张天明——这些和我共同生死、一起战斗过来的同志和弟兄、坚强的战士,他们不时向我闪露着亲切而信赖的目光,他们是多么可爱呀!我们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一定能坚强地活下去!衣服破烂、浑身伤痛又算得了什么呢?走,顽强地走,冲破一切艰险想尽一切办法走,向南走,朝着部队走的方向走!但是,我们还处在敌人前后左右的包围中,有时还要加上天上的飞机,敌人不知比我们多多少倍,一切险恶的情况随时都会出现在面前。
到下午四时,敌人又发现了我们数次,我们都是用滚、滑、溜悬崖的办法甩开了敌人,后几次的崖虽不像第一次那样高,但摔、跌、碰撞,把我们也拖得筋疲力尽,衣服被撕成一条条粘在身上,数不清全身有多少伤痕,血肉混着泥土,紧糊在伤口上,像千百条烧红的铁链捆在身上,脸上的汗冲着血和泥,流到眼里、嘴里,又咸又苦又涩,重机枪像座大山压在我们身上,但我们不能停下来休息。前面有千百个同志在等着我们。我们什么也不怕,我们四个人是一个坚强的整体,党的力量在支持着我们,刘军长亲切的微笑还在眼前。漫长难熬的白天终于过去了,天黑了下来。我们走进了一片矮树林。四个人像被抽去了筋骨似的瘫痪下来,坐不住,躺不倒。白天被皮肉痛苦掩盖而忘记了的饥渴,向疲惫的身体袭来。
这一天,我们还没吃过任何东西。我的粮袋里还有一斤多生小米,给大家每人分了一把,可生小米怎么吃呀?我们明知道山下有一条小河沟,但我们不能去弄水,下面到处都有敌人燃烧的篝火。我们只好把生米一小撮一小撮地往嘴里填,硬往下干咽,来欺骗自己的肠胃。口渴、饥饿,强烈的创痛和过度的疲劳,内外夹攻地折磨着我们,但极度的疲劳还是让我们都睡着了。半夜,几声清脆的枪响使我警醒。敌人的篝火渐渐稀少了,低沉的炮声在远处摇撼着大地,四周黑糊糊的,寒风驱动着树枝,发出咝咝的响声。有谁知道在这深山旷野的苍茫黑夜中,有四个战士、四颗火热的心受困的情形。我
咬牙叫醒了我的战友:“现在正是摆脱敌人的时候,不敢再睡了,绝不能在这里等到天明。”麻木的身体经过几个小时休息,知觉又恢复了。身上的血块结在碎了的衣服上,背上和腿上的血和泥土粘在一起,就像许多锋利的刀剪在割裂皮肉,人刚一站起来,就眼黑脑涨。怎么办?不能站就不走了吗?不!我们驮着机枪在刺人的梢林中爬行,你推着我,我拉着你,一个紧跟着一个爬。一步一滴血,一步一身虚汗。爬,爬,爬出梢林,爬下山坡,爬上山巅,爬过水沟,爬过大路一一直向南爬,向部队去的方向爬。黎明时,北面响起了激烈的枪声,估计可能是我们的主力和敌人打响了。顿时,大家的精神又振奋起来,马保子对我说:“副班长,咱们不走了,转回头去跟敌人拼!”没等我答话,郝四就接上:“干!狗日的,把老子撵了一天一夜,该出出这口气了!”无比的委屈,把他那张小脸弄得一块青一块白的。只有张天明啥也不说,望着他那一走一跛的双脚,狠命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我当时内心斗争非常激烈,我好像比谁都更急于去同敌人拼,谁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但我同时也想起了我是支部委员,是班长,我要对党、对同志们负责。我们只有十五发子弹和三颗手榴弹,四个人都身带重伤,拿什么和敌人拼呢?就拿我们的肉体吗?不行!我们不能就这样轻易牺牲!于是,我坚决地说:“继续前进,找到部队再谈一切。我们走一步就离部队近一步,一分钟也不要停。
到要拼的时候,我会给大家带头,但是现在必须走!”我扛着机枪大踏步地在前面走了。他们三个都是知道我的脾气的,互相嘟囔了一句,就不再说什么,也一摇一摆地跟上来。当地都是白区,大路不敢走,怕碰上敌人,人死不要紧,机枪可不能叫敌人搞去,重机枪是我们部队最宝贵的财富,全军只有两挺。两个月前,在陕北神木延家峁战斗时,我就是用这挺机枪,掩护部队消灭了敌人一个营;在三交镇,有三十多个敌人横躺在这挺机枪的面前,而我们的刘军长也正是被敌人的机枪打伤的。机枪在那时是多么重要啊!将来我还要用这挺机枪给刘军长报仇!晚上,我们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把石头烧热,将我剩下的半斤多小米烫焦,分着吃了,又继续走。走呀,走呀!时间一秒一秒地熬过,在茫茫的莽原上,用我们重伤的身体,拓出带血的路来。
山头无穷无尽,看来好像堆到遥远的天边,但我们的决心不变,一定要一个个越过它。到第三天中午,大家的鼻子、嘴里都淌出血来了,每迈一步,都像在付出自己最后的一点气力。三天三夜了,我们的脸由白变黄,由黄变成暗灰色,一个个都瘦削得不像活人了,只剩下两只眼还有点光亮。这三天真好像比三十年还长。在这种隋况下,我们更不敢停下来,一停下来就再也站不起来,再也赶不上自己的部队了,那有多可怕!小个子郝四背着机枪架,全身压得像一张弓。我想帮他一下,他却说什么也不肯,反而要跟我换较重的枪身背。“啊,坚强的战士,我的好同志!”我再也控制不住我的热泪了,就让它那么往下淌吧。
约莫下午三时,张天明突然倒下了,脸色铁青,手脚抽搐。我们叫了半天他才醒过来,缓慢地睁开他那凝滞的眼,有气无力地说:“副班长,我真走不动了,把我丢下吧……”这时我们真像万箭穿心,同声喊:“说什么也不能丢掉你,抬也要抬上你走。”此时张天明好像用尽了他全部的生命力,脸上的血和汗都枯竭了,脚却肿得和大腿一样粗,血淤积成黑色的硬壳,我撕了半截袖子给他包起来,说:“马保子,你把枪身、机架都背上吧;张天明,我来背你。”张天明紧张地抽动了一下,抓住了我的手。“副班长,不能,那不能呀!我……能走!”他挣扎着爬起来,拖着肿大的脚又前进了。
他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呀!每走一步,他的脚都像踏在我的心上。三天三夜没见到一个行人。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正当我们爬上一个大坡时,忽然发现了前面山梁上站着一个人。人啊!看上去是个哨兵,眼尖的郝四,马上高兴地叫喊起来:“自己人,自己人,再远一点儿,我也看得清楚。那不是敌人,是我们的同志呀!”这一叫喊,真像是最强力的兴奋剂,顿时赶走了我们身上的一切痛苦、饥饿和疲劳,心跳得停不住,热泪充满了双眼。我们不顾一切,跌跌撞撞向哨兵奔去,像失散的孤儿奔向自己的母亲。黄昏,我们到达了军部驻地康城。同志们都跑来看望我们,军政委宋任穷、军参谋长唐延杰也亲来问候,见到我们那完全不成人样的外形,大家都非常吃惊,宋政委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带着满身伤痕,扛着重机枪,走了四百五十里路,终于回来了,真真难为了你们!有这样的战士,什么样的敌人能战胜我们?”最后宋政委勉励我们:“同志们,是辛苦呀!可是我们的革命才刚刚开了个头,发扬你们这种英勇艰苦的精神,准备承担更艰巨光荣的任务——现在你们好好去休息吧。”
党的关怀和温暖烘煨着我们的心。我们四个人个挨个地躺在土炕上,沉沉地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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