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气候变化无常,有时候烈日当头,在草地行军好像在蒸笼里一样,烤得人满头大汗,寸步难行。有时候,忽然阴云密布,天气变得阴沉暗淡,不是狂风就是暴雨。狂风刮来,常常刮跑了我们露营的帐篷,暴雨袭来,常常夹杂着冰雹。暴雨过后,河水暴涨起来,齐到膝盖以上,还得行进。冷的天气,冷得使人身上穿的衣服,没有一点儿暖气,皮肤好像要裂开。有时候是一望无垠、水草肥美的草滩,有时却是终年积雪的高峰,在高峰上积雪埋没了足迹,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山谷和雪坑。
这许多艰苦,都阻挡不住红军长征的铁流,可是空着肚子经过这里,却成了我们最大的困难。有的同志由于身体衰弱,加上饥饿疲劳和水土不服,便生起病来,开始掉队了。我们连一班副“谭一把手”(他在长征时负了两次伤,一只手残废了,所以大家就叫他谭一把手)有一天在行军中间,便昏倒在地上。我跑上前去叫醒他,他深陷的两眼呆呆地望着我,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看见他脸色苍白,两眼无光,额头上滚着冷汗,知道是饥饿的原因,便从我的口袋给他掏出一把炒面,他一把挡住我的手,用微弱的声音挣扎着说:“不,排长,我不饿,我刚才只是晕了过去,一会儿就会好的,你看,我还有……”说着便把他的口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把他的袋子接过来,掂了掂,一点斤两也没有,那袋子完全是空的。我说:“有什么呀?就是抖破了口袋也抖不出一把青稞来。”他把袋子抢了过去,好像怕我把炒面给他装进去似的:“不要小看这几粒青稞,在生死关头,它也能救人一命呢!”他喘息了一下,接着说,“看看贺老总他们,对那几粒青稞多么爱惜。”
他的话使我想起了这件事,我的眼前出现了贺老总和关向应政委、任弼时主席、甘泗淇主任的形象,他们骑着马一路走着,不知道哪个部队经过这里时,青稞袋有洞,青稞撒下三尺多远那么一截,被贺总看见了,便跳下马来,接着其他几位首长也先后跳下马来,他们一粒粒地捡那黄灿灿的青稞,贺总边捡边说:“真可惜,焦黄焦黄的多好吃啊,怎么能撒下来?”我正在沉思着,“谭一把手”打破了寂静的空气,感慨地说:“贺老总也和我们一样,大家都一样呀!”是的,大家都一样,上自总指挥下至士兵,大家都怀着革命到底的决心,困难、饥饿、战斗、山高、路远、艰险重重,都不能阻止这支铁的洪流。我坐在谭班副的旁边千说万说,他才吃了几粒青稞,我又千言万语要下了他的背包背上,然后对他说:“我搀着你走吧!”他像生气似的,冲着我说:“排长,不要管我,我能走。”他用力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两臂空中一晃,就又跌倒了。我急忙扶起他,趁他不防,把我仅有的一点炒面,抓了一把塞进了他的口袋,对他说:“还是我搀着你走,你看,我的身体好。”他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就搀着他走了几十里路,后来他的面色越发苍白,呼吸也紧促了,手一松,扑通一声倒在一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行了,排长,我恐怕不行啦,你走吧,别连累了你!”我听了这话,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多么艰苦的年月都度过来了,就因为这一段路,这么一点困难,就把同志扔在这茫茫的草原上么?这万万不能!“走,我背着你,也要把你背出这个鬼地方!”“不行,排长,你也是好几天只吃了一点东西,路还远昵!”他喘了喘气,又惋惜似的说,“可我就是有一样不甘心:不能参加北上抗日了,也见不上毛主席了。”“能,谭班副,你能!你不应当这样泄气,你是一个党员,你看一看大家,忍耐着点,我们会走出这个地方的!”好容易又挣扎了几十里路;到了宿营地,便搭起了帐篷。哪里是帐篷啊,只不过是把一块布用根棍子撑起来,挡挡风罢了。“谭一把手”已经疲惫不堪,我帮着他煮了一缸子开水,拌好炒面,他只吃了一点。晚上我便把一块随身携带的山羊皮给他铺上,心想这样便可熬一夜。
第二天早上醒来,羊皮却盖在我的身上,我喊他不应,摇他不动,用手一摸,他的身子冰凉,“谭一把手”牺牲了!全连同志都哭了。这是我们行军以来第一个牺牲了的同志,我们把他埋在一个长满杂草的山脚下,怀着悲痛的心情,离开了亲密的战友。已经走了十多天了,离有人家的地方还很远,可是我的粮也已经完了。绝粮的头一天,部队沿着一条小河前进,饿了就喝口水。到了宿营地,我头昏目眩,已经支持不住了,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头上的汗珠像雨点一样流着,耳朵也喧蝗地响着,我想找点野生的东西充充饥,可是两腿像瘫了似的,站也站不起来。我咬着牙站起来去挖草根,可是这里净是毛茸茸的小草,不能吃。山下边是一条小河,河水很急,在山顶上都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我想这河里可能有鱼吧,便蹒跚地走下山去,坐在岸边,看着滚滚的流水,也许是眼花了,我好像看见有一条鱼,从我眼前溜了过去,但我没有把它抓住,我便卷起了袖子和裤脚,跳进水里,虽是六月天,这里的河水还是那么冰凉冰凉的。捉鱼要紧,哪还顾得冰冷昵?后来也的确看见过鱼,但仍然没有捉到一条。我的手脚都冻紫了,只好喝了两口水。到了岸上看见自己的皮草鞋,心里亮了一下,便想用它来充饥,可吃掉它脚上又穿什么,走路怎么办呢?我又挨挨蹭蹭回到了山上。
大概事情被连长发觉了,他见了我就要给我一把炒面,我见他统共只剩下了一点点,便望着他那瘦削而苍黄的面孔摇摇头说:“连长,还是你留着自己吃吧,我去想法子。”“想法子?这里什么也没有,你看那些草连根都没有,还有几天的路程呢,不吃点东西行吗?”连长说着便把一把黄黄的炒面,硬放在我的缸子里。多么好的炒面呀,香喷喷的,我嗅了嗅,没合得吃,便倒进口袋里,作为在生死关头救命的干粮。我走近了帐篷,忽然听见有人在呻吟,进去一看,是陈班长抱着肚子哼叫呢。他的脸色和“谭一把手”一样的难看,我便把刚才肖连长给我的那把炒面给他吃,他怎么也不肯吃,一再说他并不饿,大概是在路上喝河水喝的太多了。我知道他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要别人的粮,故意支吾着想敷衍过去。便说:“陈班长,接着吧,吃了就会好些的。”
“我吃了你吃什么呢?”他说着费力地坐了起来,用手抹了一下额上、脸上的汗。天呀,我好久没有注意他了,现在忽然看见他的头怎么变得那么小,头发那么长,脖颈那么细,简直像个初生婴儿的脑袋呢!看到这里,我的心像压上一块铅般的沉重,便对他说:“我不太饿,我的身体好,可以去想法子。你一定要吃下去!”他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出了黑漆漆鸡爪似的双手,接过了那一把炒面,掬在胸前:“周排长,我真不知道将来怎么来报答你……”“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急忙打断了他的话。他还没等用水拌下,便如狼似虎地吞咽着。他低着头,一边流着眼泪,还在模模糊糊地唠叨着什么。我看着他那饥饿的样子,看见他那一串串的眼泪,但这不是怯懦的眼泪。我看着陈班长把炒面吃完了,忽又发现自己也饿得发慌,不知怎的,想到了那块山羊皮。
这块山羊皮是我从甘孜出发时弄到的,草地行军中,它可给我解决了不少困难:白天行军遇到大雨或冰雹,它便成了伞,为我遮风挡雨;夜里露营时,它便成了我的褥子,铺在地上给我隔潮挡寒;而今天在饥饿的紧急关头,它将成为珍贵的干粮,或许会把我从死亡中拯救出来。我从铺底下取出山羊皮,正准备用刺刀割下来煮着吃,又想,这块羊皮给我解决了许多困难,吃了它,以后遇到困难怎么办?为了以后还能铺能盖,还是绕着边沿割下来一圈,在火上燎了燎,毛燎去了,皮也烧焦了,发出腥臭,再用刺刀割成一条一条的,放在缸子里,吊起来用猛火煮,照说这样要经过几十个小时才能吃,可是谁还能等那么长的时间?我煮了约半个钟头,就抓着吃起来,这羊皮经过了好几个月的风吹、雨淋、日晒,硬的跟铁皮一样,把牙咬碎了也咬不动,我又费了很大的力气和耐性,把皮子割成碎片,这样再煮了一些时候,胡乱吃了一顿,便把其余的仍放在缸子里,用火煨起来。第二天早上拿出煮过了的羊皮仍然咬不动,我真怀疑昨天夜里是怎样吃下去的。我把剩下的羊皮晾了晾,带在身上,在行军中,饿了就取上一块,在口里嚼着,谁饿了就给谁一块,羊皮就这样被一块一块吃光了。这块山羊皮,不仅帮我克服了许多困难,还救了我的命,保证我完成了几百里路的行军任务。
这一块山羊皮虽然帮助我渡过了几百里的困难路程,可是前边的困难还很多,我们并没有脱离生命危险。山羊皮已经吃完了,离有人烟的地方还有两天,同志们的身体变得更衰弱,我的体力也一天不如一天,心绪也逐渐变得不好起来,有时竟想到自己也可能见不到毛主席了,抗不上日了,但是又想到当初批评和鼓励“谭一把手”那种情景,同时又看到陈班长也仍然和我们在一起走着,便悔恨自己怎么忽然这样软弱起来。我们沿着一条河走着,河东面是一座黑黢黢的大山,这山又高又长,它矗立着好像要把广阔的天空切成两半,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座山,那时候也许就有人家了。傍晚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山腰下有一个黑黝黝的东西,这东西那样吸引人,但任凭张破了眼睛也看不清是什么东西,走了好久,才影影绰绰看见像一座房子,我心里不禁一喜,这下可有救了,那一定是一座房子,这里一定有人家了!我不顾河水的深浅和急缓,稀里哗啦径直走去。哪里是人家呀,是个水磨坊!那磨坊可能是大黑山那边的藏民的,他们为了利用河水才修的磨坊吧。磨坊里光光的,没有一颗粮,只有一个小小的磨盘。
我用尽力气把磨盘抬起,发现磨盘里还留了一点包谷粒子,有白的,有黄的,像珍珠一样夺目可爱,我用手把这点包谷扫在一起,通共只有三四把,便装在口袋里,我真高兴极了,心里不断地说:“这下可真的有救了!有这几把包谷粒,就可以熬过这两天了!”凭着这几把包谷粒子我们终于到达了包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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