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与家庭

高家店子 发表于2020-02-17 13:28:38

    我的祖籍是山东省沂水县的高家店子村。这个村子在那一带是一个小村,现已划归沂南县管辖。村庄坐落在一块由沂河冲积而成的小盆地中,周围比较平坦,西北约100公里处横亘着沂蒙山。村西紧靠着一条长约2500米、宽约200米的沙岭,上面树木葱郁,秀色怡人。村北就是高家的祖坟茔地。沙岭西侧是一个陡坡,下面就是清澈的沂河。这条河发源于北面的鲁山,即今天的沂源一带,由北向南绵延几百里后汇人大运河。冬季枯水期,村民用木棍和高粱秆搭起便桥,两岸即可通行,直到第二年开春涨水前拆除。春夏秋三季,河中舟楫往来,村子里的人们,耳畔常常萦绕着纤夫们的号子声。夏季山洪暴发的时候,河水暴涨,奔腾咆哮,从上游冲下来的树木、被毁房屋的木料以及庄稼、鸡鸭、牲口牛羊等在洪水中此起彼落。这仿佛是上游惨遭灭顶之灾的村落向人世留下的最后信息。每到这时,总会有一些大胆的村民,手持长杆,立在河边打捞水货。

    在晴朗的夏日,这条长长的沙岭和在它身边静静流淌的沂河就成了孩子们的天堂。村里的孩子们几乎每天都在沙岭上玩着各种游戏,或蹦到河里摸鱼、游水,累了就趴在沙滩上晒太阳,一个个晒得黝黑黝黑的。

    暑假时我大哥回来,就在沙滩的树下教我写字、写英文单词和算算术,还教我唱中华民国的国歌:“卿云烂兮,纠漫漫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这首歌我至今还会唱。

    记得有一回我在河里游水,一脚踩着一只甲鱼,俗称之为王八,我就赶紧吆喝岸上一个拾粪的孩子,叫他把粪叉子扔过来,把这只王八叉了上来。好大一只!拿到集上居然卖了五十个大铜板。仲夏之夜,沙岭又成丫人们乘凉的好去处。入夜前每家每户都有人带着蒲扇和席子上去乘凉,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唱戏的唱戏,拉琴的拉琴,说书的说书。再加上家长里短,庄稼收成,红白喜事,秋收冬藏,永远有着说不完的话题。孩子们则在那里追逐嬉戏,永不厌倦地创造着各种花样翻新的游戏。直到夜半时分,天儿凉透了,才各自归家。

    秋后,场院收拾完了,这里就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那时,农村的孩子没有什么玩具,但也有很多游戏的办法,比如用破布棉线缠个球,就玩出很多花样。再有就是孩子们分两个阵营进行赛跑,或是捉迷藏、踢毽子、打拐等。还有,弄块平板石头扔来扔去相互击打也是一种玩法,称之为打瓦。冬天农闲时节,小孩子们几乎天天集合在一起玩耍,特别是一到晚饭后,谁要是当街一吆喝,各家孩子放下饭碗就都跑出去。

    那时村里的孩子个个脑袋后面留着一条小辫子。两个人打闹,上来先抓辫子,谁先抓住了对方的小辫子,谁就争取到了主动。然而我们兄弟却是例外,我们从小就穿长衫,压根儿没留过小辫子。沂河在洪水暴发的时候全是黄泥汤,洪水过后大约一个星期,又清澈见底了,又可以下河洗澡,捕鱼捉虾,船舶又可以正常通行。有时如果是顺风顺水,则只见群帆列队,斩浪劈波,一路向下漂去,场面蔚为壮观。我后来在中学时唱过一首《行船乐》的歌,歌词是这样的:“拔起船锚,搭起帆篷,冲涛破浪奔前程。别离故土,万里乘风,真个是凭虚御空。舟舷斜依,绿波白浪,轻捷似箭快飞扬。帆随手起,就熟驾轻,出没天际似云龙。…  ”每当我唱起这首歌,眼前就浮现出家乡的这条河,心中就激起一阵阵的思乡之情。

    高家店子村南、村北土地肥沃,一般为富裕人家所有,人们在那里种小麦和谷子,但是谷子产量低,所以种谷子的人并不多。村东是一片涝洼地,人们在那里种高粱和豆子。由于土质和地势不好,农作物单产量很低。从那儿再往东去,就是丘陵地了,土地质量就更差了,只能种些地瓜和棉花。那时,村子虽然守着河水,但不会引水灌溉,基本上是靠天吃饭,这样的村子在当时的山东中部相当普遍。村子里一户地主都没有,大约一半人家按当时的标准也只不过是中农的水平,刚刚能吃饱肚子。还有一些人十分贫困,一年到头总也吃不饱穿不暖。

    村里人都姓高,只有一家姓黄的是外来户。他家一个孩子叫黄秃,比我大一两岁,我们两人常在一起玩儿。一次雨后我们俩结伴在村东一个水坑里洗澡,我当时还不大会游泳,下水后不知为什么游错了方向,突然溺水在那里挣扎。黄秃见了,从后边一把将我拉到了岸边,救了我一命。

    村里有一个名医叫高太原,远近驰名,夸张一点儿说就是手到病除,但这人性格有些古怪。比如有人来请他看病,称呼他高大爷,他会侧目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比你爸爸大?用轿子去接他,他会说你怎么知道我愿意坐轿子?我要走着去。这位老先生九十多岁去世,是坐在椅子上死的。人们说,他一辈子给人治病,积德行善,得了好报,无疾而终。

    2006年11月,高家店子隆重地举行了一次祭祖仪式,续订了家谱,而上一次续家谱则是在民国初年。家谱是一本用刻板印制的厚厚的线装书,在书里,在高氏十四世业裕支派下,有一个名秉晋,字应久的,这就是我。自打明朝年间先人迁来此地,到我这一辈已经是第16代了,现在已经繁衍到二十四五代了,我现在是高家辈分最大的。

    当时沂水有高、刘、袁、黄四大姓,高是第一大姓。高家店子在我记事时大约有一百多户人家,分属前村后村,中间隔着一条路。前后村的人同属一个大家族,有着共同的祖宗,但常常闹不和,甚至还出现过大规模的械斗,结果打伤了不少人,抬到县城打官司。高家店子的人从本质上说都比较老实,除了少数人到外面念书外,绝大部分人还是在村里祖祖辈辈地务农。往南一里地,和高家店子相邻的刘家店子可不是这样,刘家店子出过不少在外做官和经商的人,其中有的人不仅在济南有产业,而且这一带十里二十里开外,也都有他们的不少地产,由佃户帮他们种。他们村里的人很神气,虽然距离很近,但基本不和我们高家店子的人往来。为了防土匪,他们沿村外围砌起高高的土墙和炮楼。晚上还有专人打更放哨,远远望去,一个垛口点着一盏灯,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只是到了刘家店子里死了人,出大殡的时候,外村人才有机会进去看看里面的模样。出大殡是讲排场的,他们有时光是纸人、纸马、纸轿子、纸鸡、纸鸭、纸钱就要烧上好几个时辰,这时外村人只要手拿一刀烧纸送去,就可以进去吃顿席。

    我们这个村子虽小,也是一个小社会,村子里虽然大部分人务农,但也还是有操持其他营生的。.有做小买卖的,每天挑担子出街,卖些豆腐、杂货类的东西,完了就凑到一个小屋里打牌,玩钱,很是逍遥自在;有不务正业的,整天四处闲逛,让人在背后指指戳戳;有当叫花子的,大冬天里找不到个烤火的地方,在街上冻得发抖;还有的穷得在村里混不下去,只好去“闯关东”。闯关东可不是件小事,因为一般人认为足有去无回的,一家人哭得像到了世界末日一一样,有的人出门死在外面,连尸首都回不来了;也有出去当兵的。由于村里各种各样的事情很多,所以需要有人牵头,对一些公共事务做一些决断,而这种事情就往往由村民们选出的年纪大、辈分大的族长承担。如果有谁在村里闹得太不像话,做出了什么不敬不孝的事情,族长可以把他送官,告到县里。

    祖父以上的老人,我都没有见过,从我记事时起,虽常见祖父,却如同路人,关系并不亲密。每逢过年给他磕头时,会得到一个铜板的压岁钱。这一个铜板,当时够买一个烧饼。

    在高家店子,我们这一支号称书香门第,在高氏家族中还算是有地位的,我父亲高云庆清朝末年曾获得“举人”称号,在沂水县做过督学。家谱上这样写道:“云庆,一字瑞亭,一字缦卿,号小圃,邑庠生,宣统辛亥山东优级师范学堂毕业,壬子奖给师范科举人,学部司补用,民国元年任沂学堂监督,沂水县视学职。”他后来还在安徽、济南等地做过中学教师。早先,高家也出过一些文举和武举,一旦有人中举,就在祖坟茔地前面立起旗杆,以示光宗耀祖。我小的时候还能看到我父亲“中举”后在祖坟茔地立的那两根大旗杆,有电线杆那么粗,每根旗杆上装着四方形的升和斗,后来被好事者往里面扔石头砸坏了。那时我没少在旗杆下走过,倒从来没有看重过那两根旗杆的价值。

    我出生于1914年旧历11月16日。出生后不久,我父亲在离高家店子二十多里外的一个村子另立了家室,从此不大管我母亲和我们几个孩子了,实际上就等于抛弃了我们。父母分家的原因我们长大后很少探讨,母亲不识字,文化程度上的差异可能也是一个重要因素。父亲和我的庶母后来育有四男二女。

    父亲离家之后,留在家里的是一堆线装书,还有五对大纱灯,纱灯是当年庆祝父亲“中举”的时候用过的。过年的时候,这五对纱灯插上蜡烛点亮后摆在院子里,算是我家节日的一景。后来家里穷得连蜡烛也买不起,这个节目也就取消了。

    父亲的主要职业是教书,在不同的几个地方做过中学教师,晚年在韩复榘的省政府当科员。母亲秦氏是家庭妇女。我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姐姐没有大名,我们小时候只是叫她“钦”o这种不给女性起大名的现象在当时很普遍,因为即使她们有名也人不了家谱。我大哥名秉恒,二哥名秉泰。

    由于得不到父亲的照顾,我们母子五人只能靠和父辈分家时所得的七亩土地为生。小脚的母亲行动不便,加上拉扯着我们几个年幼的孩子,根本无力自种,只好请人代耕。秋天打下粮食,一半留给我们,一半分给代耕的。那时的亩产仅百余斤,收获根本不够吃,即使偶尔到父亲家要点儿粮食,也仍然常常吃糠咽菜。有一次,实在没的吃了,我就跟着二哥去外村讨饭。到了一个大户人家,出来一位老者,他把我们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怎么看怎么不像讨饭的,很是疑惑,于是就问我们是哪里人,父亲叫什么名字。我不会撒谎,就照实说出了我父亲的名字,这位老者非常惊讶地说:高云庆的儿子怎么出来要饭?事情传到我父亲那儿,他把我们痛骂了一顿:你们没吃的为什么不先到我这里来要?他也不想想,跟他要的那点儿粮食够吃吗?

    我的童年正值国家动荡不安,兵荒马乱的年月。在高家店子这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庄里也能感受到一点儿外面的气氛。我们村东有一条大路,平时南来北往的商人和货运总是不断,也算是一条要道了。军阀张宗昌打仗的时候这里常常过兵,我们小孩子就在一边看热闹,但村里的大人往往紧张得不得了。最怕的是拉去当兵,如果被他们抓去当挑夫,过一阵子兴许还能回来,要是抓了壮丁多半就回不来了。再就是冬天闹土匪,那时山东土匪多如牛毛,三个一帮,五个一伙,有时一股土匪人数能有成百上千,浩浩荡荡就像支军队,他们专找大户人家的麻烦,杀富但不济贫。我们家没什么东西,原本用不着害怕,但每到冬天,母亲还是紧张得不得了,总是把几件像样的衣裳和布料放在缸中,在院子里挖个坑埋起来。

    大哥秉恒比我大十二岁,他在临沂经文中学念书期间,暑假回家时少不了要照顾我。他除了教我唱歌识字之外,还对我讲一些外面的事情,像孙中山、蒋介石的名字,就是在这个时候听他讲的。除此之外,他还给我讲过《西游记》《封神榜》中的一些片段。可以说,他是我的第一位启蒙老师。

    二哥秉泰比我大八岁,他在村里的时间比我长,头脑很聪明,但不太能吃得苦,他不论干什么事情,总是没有长性,不能善始善终。我大哥在邮政局工作以后,曾经介绍二哥去周村当邮差,他也不去,嫌穿那一身绿制服丢人。

    我母亲是一位性格非常刚强的人,她一个妇道人家在农村带着我们四个孩子生活,非常艰难。她经常用稗子和米糠混着少许粮食,在碾子上碾细了再搞成糊糊,给我们烙煎饼。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我母亲在灶台前,一把柴草一勺糊糊,烟熏火燎中摊煎饼的样子,她带着我们几个挺过了家里最困难的几年,很不容易,直到我大哥二十多岁工作后,家庭的生活才有所好转。母亲生活简朴,但很爱干净,成大总是洗啊涮啊的,我们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但总是缝补得整整齐齐,洗得干干净净。有一年,村里闹霍乱,每天都死几个人,而我们家却很安全,这与我母亲良好的卫生习惯不无关系。

    母亲喜欢养蚕,但我们自己没有桑树,于是出去摘野桑叶的任务就落在了我的头上。每年收了蚕茧后,母亲就缫丝,然后把丝积攒起来,准备以后为自己做件绸褂。

    抗战期间我父亲失业回家,在邻居的劝说下,把他拥有的50亩地,一半分给了母亲。母亲是小脚,即使有了地也还是无能力耕种,只好请人代耕,生活并没有多大改善。为了这20多亩地,母亲后来在土改中被划成地主,土地被没收了。因为拥有这些土地的时间很短,人和土地还没来得及建立感情就又分开了,所以,母亲对没收这些土地也并不留恋,但让她念念不忘的,是失去了那些为做绸褂子而积攒了多年的蚕丝。当然,那里面也凝聚着我的一份劳动。待到老人去世后,我很后悔没能给她老人家买一件绸褂。

    1950年我在沈阳了解到她在家穷得不行,已经到了讨饭的地步。在请示了东北行政委员会的领导并且得到批准之后,我把她接到了沈阳和我们一起生活,一直到她1953年去世。

    我父亲在外地工作时,偶尔路过我们家回来看看。我有点儿怕他,往往是给他鞠个躬,赶快躲开。他回来,我母亲照样给他做饭吃,但晚上两人总是吵一夜。

    村里有一所小学,有时也能从外地请个先生来,他们大都是些新近从城里学堂里毕业的年轻人,但多数时间是由本村的一个叫高云霖的本家叔叔任课,我也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跟着学一些东西。当时已是辛亥革命以后十多年,私塾里的老教材已经不再使用,小学校用的课本都是白话的民国教材,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印制。我没有学过《三字经》《百家姓》、“四书”“五经”这类书,只是后来在中学的语文课上读过其中的一些片段。在村里读小学时,先生也教唱歌,给我上课的一位先牛就曾夸过我歌唱得好,后来,唱歌真的成了我这一生中最大的爱好。

    当时我一边念书,一边还要劳动,捡柴、拾荒、挑水是我的另一一份功课。村东头有一口井,水质好,但很深,我人小,怕掉到井里,不敢去打,便用二哥给我做的两个小桶到河里挑水。一个老太太看到我的样子,便眯着眼儿,韵味十足地调侃我说:“小人、小马、小刀枪。"

    每到家里困难得揭不开锅的时候,母亲就把我送到姥姥家,让我和两个表哥秦鸿钧、秦相周一块儿上学。姥姥家所在的世和庄离我们村35里,沂河的一条小支流就从庄旁流过。庄里姓贺的居多,姥姥家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外来户之一。她们一家住在村东边高处的一个龙王庙里,孤门独院,一进门就是张牙舞爪的哼哈二将,再往里走就是慈眉善目的泥塑。刚看到这些泥塑的时候心里还有些紧张,慢慢地,熟悉起来我就不怕了。四舅平时种地,一旦有红白喜事,便兼做道士,给人办事。三舅有些文化,教小学,平时抽大烟,我也跟三舅念过书。有一年我正在那里读书,和四舅家的表哥秦鸿钧睡在一间房子里,半夜醒来,竟发现床已经泡在了水里,鞋也漂了起来。原来夜里河水陡涨,把大半个村子都淹了。幸好我们住的大庙地势高,才没有发生更糟糕的事情,不过这一次,我们还是被水围困了好几天。当时那里家家户户多少都有一点儿存粮,所以没饿着。这是我有生以来对洪水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住在姥姥家,她带着我轮流到几个舅舅家吃饭,舅舅家生活也不富裕,我也不能长期在那里住下去。这种吃人家饭的经历时断时续,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但是姥姥家对我的接济和照顾,给予我的爱,我却是牢记不忘的。

    那时一年只有两次吃肉的机会:端午节和阴历年。端午节村里集体敬天杀猪,家家出钱买块肉。阴历年如果没钱买肉,起码可以杀一只自己养的鸡。但是在平时,要想吃肉,就只有另辟门径了。当时,摸鱼、捉蝗虫、捉知了(蝉)和知了猴儿(蝉的幼虫)都是我们的拿手好戏。但是这些零零星星的营养补充,对于正在成长发育的我来说,只是杯水车薪。由于营养跟不上,小时候我身体长得并不好,我和同龄的孩子们比较,是矮小的。

    正是在家里很困难的这段时期,我大哥咬着牙从中学上到齐鲁大学预科,在此期间父亲很少给他钱,有时写信去要,也不能指望他按时寄,因此大哥常常拖欠学费,有时这个学期都结束了,上个学期的学费还没交上。他上学主要靠自己半工半读维持,在学校做些刻蜡版一类的事情,生活十分困难。后来我才听说,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穷得只有一套裤褂。每到必须洗衣服的时候,只能在晚上熄灯后脱下那一身衣服,洗好晾起来,天不亮就得爬起来再把衣服穿好。就这样,他有时还能给家里捎回几块钱。 1925年他在齐鲁大学预科学完,再也无法继续上学了,于是就去报考邮政局,结果以优异的成绩被录取,被分配到周村邮政局工作。

    民国时期,邮政这一行算是相当好的工作,和海关、铁路的职工一样,干上了只要不出错就等于端上了铁饭碗。大哥为人正直,又十分敬业,工作不久他因为破获了一起贪污案件而立了功,得到了提拔的机会。他从邮务生做到邮务员,薪水也从月薪三十五元一步步增加到百余元。家里的经济状况随之好转起来,有了供我上学的条件,大哥就开始把供我读书受教育作为一件重要的事情来考虑。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10月,我从两河镇被紧急调往韩复榘的第3路军补充团。赴任的路上路过周村时特地住了一晚,向我大哥告别。当时想这一走生死未卜,对家里多少有些放心不下。大哥第二天送我上火车,在车站上对我说:“送你去参军打日本,我全力支持,我来管家,你可以放心。”

    记得我中学毕业从北京回到山东的时候,就把一些东西留在了大哥那里,其中包括我在潞河时期用过的一些课本、笔记、信件、照片等,也有同学们在毕业前夕的留言。日本人来了以后,大哥把它们用牛皮纸包好,埋到了地下。解放以后,在我们重逢之时大哥把这些东西又还给了我一些,而大部分为了防备日本人的搜查被大哥烧掉了。只可惜,还给我的也在“文化大革命”中全部丢失了。1948年沈阳解放后,我从沈阳函请山东《大众日报》刊登一条找我大哥的寻人启事,结果,很顺利地就联系上了。

    全国解放以后,他仍留在山东邮政局工作。作为一个从旧政府过来的高薪留用人员,他对新中国和新社会充满了热情,精神振奋,积极响应党的一切号召。他在单位里工作勤奋,在家对子女的教育也非常严格。他生活简朴,极讲卫生,饮食起居非常有规律。两个女儿令仪和令俊也都学有所成。一个曾在东北的医学院学习,后在福建当医生;另一个20世纪50年代末曾被国家派往苏联学习,在航天领域作出了贡献;儿子大伟从山东大学毕业后在梁山教过多年书,后来调到省城济南,在山东电大工作。1957年,不是党员的大哥也积极参加了组织上号召的整风运动。在单位里领着大家学社论、学文件,连《光明日报》上“右派”鸣放的文章也糊里糊涂地一起学。领导找他谈话,说上面要他们定“右派”,作为一个老资格的留用人员,这“右派”“不让你当让谁当?”还说,你老高先帮大家“顶”着,等这阵风过了以后再给你改过来。结果他这一“顶”就是很多年,中间又是劳动又是改造,受了不少苦。他的晚年是在二女儿高令俊家、在儿孙的簇拥下平安度过的,这总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数年前,他在平静中离世,享年93岁。

    我大嫂张爱兰是个十分贤惠通达的人。她在贝满女子中学毕业,和我大哥育有三个孩子。大哥辛苦挣来的钱,既要养活自己一个五口之家,又要抚养我母亲,还要供我读书,负担很重,但大嫂对供我读书这件事积极支持,毫无怨言。她一生奉献,对自己的生活要求极少。到了晚年还关心国家大事,九十多岁了还能用英语进行简单会话。她数年前逾百岁寿终。

    我的二侄女高令俊告诉我一些他们在“七七事变”后的情况。当时,大哥大嫂和很多中国知识分子一样,为中国的存亡和前途担忧,他们自发地走上街头,慷慨悲歌,宣传抗日,组织募捐。高令俊还清楚地记得,当年,每当大哥唱起《松花江上》的时候,都会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我的童年没有享受过祖父、祖母和父亲的爱。而爱我、关心我、培养我的是我的母亲、大哥高秉恒和姥姥一家人。在我的一生一生里有过不少次机遇,但是如果没有他们对我的爱护和培养,我后来的一切都无从谈起。

    我幼年经受的磨炼,对我的一牛十分有益,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它不仅每每支持着我,使我从艰难困苦中挺过来,而且使我总是乐观向上,对未来充满希望。

(未校对谢绝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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