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加妹夫王旭东同志,去天国已10多年了。许多往事就像过电影似的,常在我脑海展现。
1945年春,我奉命调到鲁中三军分区六所,驻扎在沂北县漫流村。我在外科任护士,班长叫我负责去药房领药。一天上午我去领药,进了药房,只见一位中等身材,五官端正,皮肤白净的男同志,正在全神贯注地调配药。见我进来,他放下手里的事,接过我拿来的领药本看了看,一会儿,就把我要领的药都拿好了:碘酒,红药水,,凡士林,纱布等。他把东西交给我,问:“你是后勤新来的吧?”我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以后去得多了,了解到药房是个套间,约有20平方米,里间放一张门板床,用四个木箱搭成的写字台,上面有几本书,有《调剂学》,《药物学》,《药理学》,《物理学》,《数学》等。
我每天去药房领药,有时白天用完了,晚上还要去领。看到他一个人身兼调剂员和司药,许多药都是他自己调配的,工作很忙。晚上的油灯,光是微弱的,那些书的纸,灰里泛黄,石印的字看起来很伤眼睛,他是一边看书一边照着做实验。因为每个月只能去后勤卫生处领两次药,数量和种类都有限,根本不够用的,旭东就自己配制。有一次,我去领药,他正在做实验。只见他向一瓶玫瑰红的药水里滴了两滴白药水,刹那间,玫瑰红的颜色消失了。见我惊奇的样子,他解释说这是酸碱中和,还向我讲解了药的分子结构,性状,作用,药理机制等等,加上中文名和英文名,真是滔滔不绝。我像听故事一样,似懂非懂。其实,他也没有读过药学系,全是自学来的。掌握了理论,又勇于实践,反复实验。他研究药非常投入,积累了丰富的药学知识。除了工作,就是看书,从不午睡,大伏天也不见他在院子里乘凉。晚饭后,同志们沿河边散步聊天,唯独不见旭东的身影。
有一次,我去药房领药,他告诉我一件事。原来前一天晚上,在半夜时他听到有人翻墙进了院子,就一骨碌爬起来,拿好枪站到窗前。借着月光,看到一个高个子男人进了房东地主老太太的屋。夜深入静,传出低低的对话:
“北屋住着八路呢,你不要命了,快走吧。”“八路,我去于掉他。”
“你闻下大祸走了,家里人还活不活。娘给你下跪了。”只听得蹬蹬磕头声直响,一会儿,那个坏蛋走了。
我问旭东怕不怕,他坦然地说:
“怕什么,他在明处,我在暗处,他敢过来,我就先开枪。”
接着,他把这村里的敌伪情况向我作了介绍。原来这村里有3家地主,5家伪属,房东的儿子就是干伪军的。那天晚上没有把他抓起来,是希望通过他妈做瓦解工作。
解放战争开始,旭东调华东后备兵团任军医,在“新荣战役”和国民党重点进攻山东时,他负责上百名伤员北渡黄河,安全转移。多次立功受奖,曾被授予“独立自由奖章”,三级“解放勋章”。
全国解放后,我们又联系上了。1951年2月我由山东济南去南京海军医院看望二妹。旭东也在南京,任华东海军学校六大队卫生队副队长。1953年旭东进了长春军医大学,一学就是6年。6年中各门功课都是优,大小考试多是5分。期末结束,别的学员都走了,旭东却一定要看到考卷后,再动身回家与亲人团聚。如果偶尔有个4分,他一定要找出错在哪里,重新补考到5分为止。旭东学的是航天医学专业,复杂而深奥,是关于宇航员在失重状态下,心理卫生和生理卫生的变化。旭东以十分严谨的态度,在这一崭新的领域里探索研究。后到北京军事医学科学院海研所工作,进行潜艇潜入海底时,越深越安全的研究,一年中有10个月下部队体验生活。
1954年暑假,旭东到济南看望我们一家,儿子鸣鸣刚刚1岁多。他抱着孩子乘了好几部车去市区,买了一身海军服,还有两个飘带的海军帽。鸣鸣穿上格外精神,兴奋了好几天。我问起他1岁多的女儿丽丽,旭东美滋滋地告诉我们:丽丽长得很漂亮。星期天带她到公园,会有好多人看。看得出,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成了他的骄傲。记得旭东说过,等到鸣鸣和丽丽长大了,那时国家就富裕了。将来不愁没钱花,只愁花不了。听说我准备去上业余中学,旭东说,将来教育普及了,初中不过是个大文盲。那时的他像许多人一样,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
1961年旭东由京来沪,一坐下就满面春风地告诉我们,国家派了17人去苏联学习,是周总理定的名单,这次来沪是专门进修俄语的。从此,他一头埋在学校里,星期天也不休息,打电话找不到人。我带着鸣鸣换了3部车去大学看他,也没见到人,原来他是躲在教室看书。偶而来我家,手里拿一叠小纸片嘴里嘟哝着。鸣鸣好奇地问:“你念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旭东说:“我在背俄语单词。…‘难不难?”“对我来说很难,特别是发音,舌头要打嘟噜。我开始不会,只好用气流推舌头,现在有点会了。”“怎么发?”“勒勒勒勒”“噢,我也会‘勒勒勒勒”“‘哈,你天生就会嘛。来,我教你两句,跟我念!达拉斯维杰,是你好的意思,达斯维达尼亚,是再见的意思。”“噢,我记住了。”1970年鸣鸣去黑龙江乎玛县插队,与苏联一江之隔,竞成了俄语小老师。仅仅半年功夫,旭东就掌握了俄语。后来,因为中苏关系恶化,没能成行。
1970年12月我去北京。当时他任军事医学科学院三所研究员副政委,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忙忙碌碌的,我去了十几天,也没机会坐下来说说话。一天早上,旭东递给我一份年终总结,说让我看看,提提意见。我认认真真地看了两遍,文章材料翔实,观点鲜明,胸有全局,手有典型;先进集体事迹突出,受表彰的人物有立体感。只有深入实际,到第一线去调研,又能自己动笔,才能写出这样生动实在感人的总结。
旭东搞政治工作是半路改的行。他的一位部下,小高研究员曾对我说过:王政委上任后第一次给我们作报告,讲话打楞;几个月后,他就神态自如,侃侃而谈,不念稿子,听起来很带劲。
旭东学习马克思理论,是从马克思的童年学起,了解马克思的人生历程和做学问的态度;再学他的理论和思想;把书本知识变成自己的学问。旭东深知,政治思想工作就是做人的工作。他找干部谈话,了解干部的水平才能,以便知人善任。
10年动乱期间,许多单位涣散了,许多人逍遥低沉。旭东却不信这个邪,他对“四人帮”的一套全然不理睬。当时的“太上皇”江青派人给他们单位送材料,旭东把材料压下来,不让发到科室,以免把科研人员的思想搞乱。有个“四人帮”的骨干分子,深夜去他们单位“视察”,他竟不出来迎接,这在当时是很有风险的。
在7、80年代他主持514医院的组建时,为了把医院办成一流的,将业务干部送到国外进修,还顶着压力吸收了地方上年龄较大的名医和专家。他的工作受到总理的关注,当时分管国防科工委的钱学森点名要他去汇报工作,因为他懂行,能说在点子上。
1983年我去北京公干。当时旭东任国防科工委后勤部副部长兼卫生部部长。第二天要飞新疆实验基地检查工作,我送他到门口,叮嘱他注意身体。他精神抖擞地告诉我,经过体检,什么病也没有。
由于他的勤奋加上机遇,80年代旭东晋升得很快,从团级到副军级。职务变了,可他对老同志的感情没变。旭东是原鲁中三军分区中比较出类拔萃的一个,外地的老同志进京,他和二妹总是热情接待,车子接送。逢年过节,他们俩都要去看望老同志在京的子女,得到老同志们的好评。
在饱尝了创业的艰辛,收获了成功的喜悦后,旭东正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准备再创事业的辉煌时,却离休了。这好比飞转的车轮,来了个急刹车。巨大的反差,引起他心灵的震荡。旭东是个事业型的人,几十年来,除了学习和工作,他没有其它爱好。
1986年我叫女儿去京看望他们。女儿告诉我,二姨夫买了许多文艺理论和文学创作方面的书,打算先学习,然后搞搞评论或创作。女儿说和二姨夫深谈了几个晚上,深感他的知识渊博,好学不倦。但是,终究是老年人了,再重新开始,无论是记忆力,眼睛等各方面的精力都达不够了。旭东大概是有些失望了。
40多年相识相知,旭东给我最深的印象:他是一个追求完美人生,执着进取的人;是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
1993.4初稿2001.1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