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听说我去看他，不顾身体有病，拄着拐杖，由老伴搀扶着，迈着艰难的步履，把我接到泰安干休所他的家。他给我沏了一杯茶就打开了话匣子，像竹筒倒豆子一古脑儿往外倒，从下午谈到深夜。战友重逢，倾吐肺腑之言也是一大快事。几十年风风雨雨，他有家庭的温馨，事业成功的喜悦，也有烦恼和坎坷。
他的外表有很大的变化，白发斑斑，皱纹条条，眼睛因白内障开过刀眯成一道缝，又得了脑血栓病，对事物的反应有些迟钝，生理的变化是自然规律，不可抗拒。而他那达观热情，以诚待人，胸怀坦荡，表里一致，秉公直言，扬善抑恶的性格没变，锐气不减当年。
我第一次见到老赵是1945年麦收季节，当时他是鲁中三军分区六所所长，他是我参军后走向为人民服务的工作岗位的第一位领导。
老赵业务很棒，手术任务重了他就上岗，大手术总是他主刀，做起手术干净利落，有“外科一把刀”的美称。记得有一次他做手术，我做助手，他动作很快，刀子，镊子，纱布，棉球，弄得我手忙脚乱，时有差错。下了手术台，他看了我一眼，问我慌什么，看他严肃的样子，怪吓人的。昕老同志说，他对下属要求很严格，对上面不正确的指挥敢于提出修正意见。
生活中他和群众贴得很近，哪里有群众，他就出现在那里。部队规定每天晚点，就是晚饭后部队集中立队点名，老赵讲5分钟的话，好人好事就表扬，违反群众纪律的事就批评，提出第二天的任务和要求。点名结束，同志们有的三五成群沿河边散步谈心，有的上山摘野酸枣吃。老赵也来到群众中，在他的周围有医护人员，炊事员，还有村干部。大家谈笑风生如家人一般。在节日的晚会上，他自拉京胡自唱京剧《女起解》，还真有点儿京戏的韵味，常常赢得大家的阵阵掌声。在行军路上，他常吹一首《梅花三弄》的曲子，同志们一听疲劳顿消，精神抖擞。在开荒大生产中，推着粪车装得最满，吱吱呀呀走在最前面的总是他。在劳动中他从不吝惜力气，那时的官兵间，军民间似朋友如亲人。
他对子弟兵情同手足。战争年代药品奇缺，没有破伤风血清预防针给伤员打，在农村卫生条件极差，战士负伤后得破伤风的人特别多，而活过来的极少。老赵亲自观察治疗破伤风患者，每隔几小时观察一次，他要值班的同志准时叫他，连续数日没睡过囫囵觉。记得17岁的战士小张中指被子弹炸去一半，也染上了破伤风，高烧达40度，每隔几分钟就痉挛一次，牙关禁闭，四肢抽筋，身体缩成一团，眼睛直勾勾地十分痛苦。这种病最怕惊吓，给他打针时，老赵要我们赤脚进病房，等他自己醒来再进行治疗。经过老赵的精心治疗，奇迹终于出现了，小张重返前线和我们告别时说：“我这条命是赵所长给的。”
有一回，老赵问我群众对他有什么意见，乡亲们对部队有什么反映。
“听老同志说，你对下属很好，就是抗上。”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下级有缺点帮助他改正是我的责任，上级有不正确的地方我直言相告，目的都是为人民的利益坚持好的，修正错的这不叫抗上。”他侃侃道来。他认为对上负责和对下负责是一致的，不能有两种态度。
有位上级来所里检查工作，酒瘾大发，竟到药房要酒精喝，群众很有意见。老赵当面批评了他，还叫他在干部会上作检讨。老赵不怕得罪人，不怕丢乌纱帽，的确是一位没有杂念，不信邪的人；是一位明朗刚直有棱有角的人，不由得使人对他肃然起敬。
不久他接到上级命令调到前方去，任12团卫生队长。当时的形势是国民党重点进攻解放区，部队遵照毛泽东“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疲我打，敌住我扰”的战术与敌周旋，一个月跑4、5个省。老赵带领医护人员不分昼夜抢救伤员。
全国解放后，他不顾妻子临产，毅然参加志愿军入朝作战，保家卫国。在朝鲜战场上，他吃的是一把炒面一把雪，住的是战壕，身体泡在战壕的水里，常常数日不见太阳，结果得了严重的关节炎。他不怕敌人在头上扔炸弹，总是指挥到位，坚守岗位与战士患难与共。
回国后，他被任命某军后勤部副部长兼卫生部长，命令已经下达，可就在上任前，上面改变了决定，要他到生产建设兵团任党委书记，说他年轻有为是最合适的人选。开始他认为还是部队编制，只不过是搞生产，改善部队生活。可是当他面对黑鸦鸦穿便衣的数千名知识青年，上万亩黄土地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带领知青修地球呀。“轰”的一下，他觉得头像炸开了：为什么不和我讲清楚呢？干了一辈子野战军，就这样离开了，他心里委实不是滋味。从副军级又回到了原团职，工资由部队套地方13级减去50元，7口之家，生活上受到了影响。他思想斗争是激烈的，但他不愧是党教育多年的老战士：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既然来了就干吧。他运用部队政治工作的经验，把部队的优良作风带到了兵团。他带领知青学习农业生产知识；借鉴先进经验，兴修水利，日夜奋战在农业战线。他如当年带兵打仗一样大干起来，把知青培养成材，取得了棉、粮、副业等物质生产的大丰收，多次受到上级的表扬和嘉奖。老赵在那儿一千就是17年，直到离休。
37年职务没升，工资没提，如此罕见的现象，只因他敢讲真话。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他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怎么想就怎么讲。他相信是非曲直自有公断，他认为不把自己知道的真理说出来是对共产党员的亵渎。而他没有想到说真话是要付出代价的。在“文化大革命”中，他挺身而出保护好人，他据理力争道：没有证据不能乱抓乱打人。
前年，三军总后政治委员等领导到干休所看望老同志，一位了解他的首长对老赵说：
“老同志了，过去的不要多想了，要保重身体过好晚年呀。”听了首长的话，老赵感到组织上是了解他的，心里热乎乎的。历史是公正的，用鲜花装饰的假话虽可欺世盗名于一时，但是历史的镜子是不会宽容的。
凭着对党的无限忠诚，对党的事业的矢志不渝的追求；凭着对党负责-，对人民负责，对自己负责的精神，老赵坚定地走自己认定的人生之路。
我尊敬他，不仅因为他战功赫赫，业绩卓著，更在于他没有因为遭受挫折而失去追求真理的勇气，实在是难能可贵。
199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