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代初,我去看望战友宗大姐。中午时分她爱人老施回家吃饭。进了屋就动手忙活,盛饭、端菜、搬凳子。
我不时打量着他,一张方脸盘,挂着憨厚的笑,面色白里透红。腰板笔直,中等个头。身着草绿色军装,脚穿一双白底黑面布鞋。当时,他任上海市某区人武部政委。
我环视四周,三间住房空空荡荡的,除了公家发的大小三张床,饭桌,写字台,几把木椅,他们没添置什么。唯一和战争年代,在农村有所不同的,多了一架九寸黑白电视机。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老施,他平易近人的举止、慢条斯里的谈吐、简朴的生活,使我感到他仍发扬着我党我军艰苦朴素、官兵平等相处、没有官架子的好传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60年代,在那无法无天的年月中,我和爱人双双大难临头,没完没了的批斗、子女受到株连,孩子唯一的希望是参军。然而,父母“受审”,子女不能当兵,我和孩子在政治压力的煎熬中等待。恰在这时,宗大姐来看我,她不无歉意地说:“你就一个男孩,我没有帮助孩子当上兵。老施历来反对利用手中的权力开后门,不管是谁找他,总是一口拒绝。你的孩子我和他说过几次也没用。”
他们有4个孩子,从小学到中学,学习成绩名列前茅,都凭自己的实力考上大学。两个外地大学的孩子,以自己优异的成绩分到上海。父母不帮忙,孩子们越争气。他们自立图强,考学、择业全靠自己的能耐,他们本分厚道,自觉做人,在不同的岗位上报效祖国,不愧是红军的后代。
90年代,我去警备区干休所看望他们,老施年近80,身子骨硬朗,宗大姐腿脚不利索,孩子们独立门户,家务活老施抢着于,烧早点、做馒头,一日三餐帮大姐忙活。
他们的家和50年代比,多了二台冰箱,一架十九寸彩电。除了两层7间独用小楼,说明老施是军级离休干部,其他没有什么变化。我楼上楼下看了一遍,一个普普通通的家。老夫妻俩相敬如宾。孩子们很孝顺,常来家看看,吃的用的随时带来,回到家打扫卫生,下厨烧饭,脏活重活兄弟们抢着干,没有一点高干子弟的娇气,这是父母的身教使然。
采访
认识老施50多年了,虽经太多的风风雨雨,我们始终保持联系。每当我去看望他们时,“施政委请您讲讲长征的故事。”我多次这样说。“我那时还小,是跟着老同志过来的,我个人没有什么好讲的。”老施谦逊地说。
1995年1月10日,我去干休所看望他们,正好宗姐的妹妹秀芝也在。我们都是40年代一起参军的战友。“我想写一篇老施的文章,使后人知道共和国的今天来得不易。”两位战友欣然同意。我们3人配合默契,宗氏姐妹不时提问,我就记录。老施理解了我们的心情,愉快地接受“采访”,从上午谈到下午,使我获得不少素材。
从1995年1月11-15日4天中,我收到秀芝3封信。原来,宗氏姐妹发扬了趁热打铁的精神,继续请老施提供详细的资料。宗姐问,秀芝记录并整理,每天谈几个小时,记下20多页,都是老施一字一句说的心里话,有的地方含着眼泪说的。我多次阅读这些珍贵的资料,仿佛把我带到长征路上,与其说是采访,倒不如说我接受一次革命传统的教育。我和宗氏姐妹只是把老施讲述的故事如实地呈现给读者。
苦难的家庭
“我是1916年6月出生于河南省新县千斤区杨阁楼村一个贫农家庭。祖父曾给人家做帐房先生,生活尚能维持。谁料,一天夜半三更,一伙土匪闯进家把值钱的东西抢光,把人绑架到深山里,为了把祖父赎回来,把家中仅有的房子、几亩地和能变卖的财产全卖了。我家从此就穷困潦倒,生存难以维继。
父亲,施在成和母亲及两个弟弟,租住地主3间土屋,几亩薄地,给地主交上租子粮,所剩无几,靠挖野菜借贷糊口。零下十几度穿不上棉衣,赤脚干活。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父母忍痛把12岁的我给地主家放牛。常被牛蹄踢伤,抓一把黄土撒在伤口上止血,一个小孩在山上放牛,心里很怕,怕坏人来抢牛,怕牛吃不饱狂吼,吓得出冷汗。晚上回到地主家,牛肚子不大还要挨骂,说什么牛没吃饱,放牛娃也不能吃饱,给一碗剩菜饭,不许再添饭。实在饿了就吃野菜,脸和两条腿肿了,路也走不动了,不敢对地主说,怕赶我回家给父母增加负担。晚上还要陪牛睡,身上被蚊子咬出血,感染化脓发烧也只好忍着。冬天,夜间给牛添几次饲料。又冷又困就趴在牛肚上,摸摸牛的脸,亲亲它的头,牛像是通人性,觉得热呼呼地睡着了。这之后,每到下半夜就趴在牛身上打盹。有一次,一觉到天亮,被地主发现了,拉下来拳打脚踢。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愤然离去。回到家哀求父母不去放牛了。父母心痛儿子,但家中无粮糊口,就说服我去学木匠。13岁拉起了大锯,一天拉下来双手抬不起。晚上还要劈柴火、烧饭,躺在床上全身酸痛睡不着,天亮还得干。
不久,军阀混战,父母逃难他乡,父亲在逃难中劳累过度,没吃没喝,生病无钱买药,病死在逃难路上,当地人给了一张草席卷了尸体,挖了土坑埋在外乡。母亲和两个弟弟挣扎在死亡线上,真是叫天不应,求地无门。实在无路可走,又返回家乡。谁料反动派正捉拿红军家属。母亲又怕又饿,为父亲的去世悲痛欲绝,得了病,含恨于世永绝。二弟只不过10岁,他哭着哀求村邻帮忙处理母亲后事。父母双亡,生活无依,二弟不想活了,但他看看9岁的小弟,眼睛大大的,眼泪汪汪的,不忍心弃下他走绝路。二弟给小弟找人家养育,自己给地主放牛。地主给碗粮食作工钱,二弟就给小弟养母送去。得知养母对小弟不好,不给吃饱,动手打骂。有一天,小弟跑回家想找二弟,二弟没找到。小弟回到养母家天已黑,怎么求告,养母不开门了。小弟在雪地里哭着喊妈妈呀,妈妈呀……从此小弟失踪了。二弟找了几天,才在雪沟里找到小弟的尸体,二弟哭得死去活来,在村邻的帮助下埋了小弟的尸体。接踵而至的打击,二弟极端痛苦,他想找我,只有我这个亲人了,我南征北战他向哪里找?最后跟着村里人去江西逃难了。
直到全国解放,终于联系上了,二弟向我哭诉了我家在旧中国这段悲惨的经历。”
长征路上
“1931年,家乡来了红军,部队组织群众开大会,领导人讲话:人民要当家作主人,不受剥削压迫。接着成立苏维埃政权,成立赤卫队、妇救会、儿童团。我担任儿童团长,站岗放哨,参加了打土豪、分田地的运动。看到红军生活艰苦,纪律严明,是解救穷人的部队,和国民党军队不一样。村上的青年人和红军混熟了,看到红军处处想着穷人,认定红军是最好的部队,便萌发了参加红军的念头。冲破‘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的阻力,缠着村苏维埃主席开了介绍信,到了县里一看,参加红军的人很多,由省里派人把我们送到红军住地——商城仁和集村。
1931年10月,我毅然参加了红军,时年15岁,被分配到学兵连,连长也是10多岁的孩子,行军打仗,一天走100多里路,我们和大人一样勇敢。刚开始上战场有点怕,几仗打下来,胆子大了,人也灵活敏锐了。到了部队,我觉得一下子变成大人了。天黑住下来,自觉拾柴火,帮厨烧火,脸烤得红红的,很开心,饭吃得很香。1935年春,红军开始爬雪山过草地,夹金山,打鼓山,长板山等5座大山,我是一步一步爬的,上下山十几个小时。有一次,爬到雪山顶峰,忽然间天上落下黑鸦鸦一大片雪,差一点落在我们头上,至今想起来心中打寒颤。
同年8月20日,我们进入草地,在草地行军十分艰难,高原缺氧,天气多变,一会儿像春天,忽而又大雪纷飞,风雨交加,泥泞寒冷,加上饥饿,夺去了许多战士的生命。我三过草地,负伤也跟着大部队走。茫茫数百里草地,没有道路,靠红军踩出一条路,走几天几夜遇不上几个人,只有极少数藏民过着游牧生活,粮食十分缺乏。当时红军撤离的根据地,已被军阀和地主占领了,对人民血腥镇压,我红军伤员、红军家属、村干部、革命群众惨遭杀害。我们没有退路了,只有爬雪山过草地。我当时也懂了一些革命道理,为了把革命进行到底,我在长征路上是积极的,再苦也没有悲观过。每人每天一把干粮,每次放在嘴里几粒粮。沼泽地水有毒,不能喝,爬雪山过草地吃、喝、住、行都是前人未遇到的艰难,一路上都是绝境、险境。爬出草地我的身体麻木了,不由自主地哭了……如今我的手脚留下了长长的伤痕……人都饿得走不动了,野菜也没有了,吃草根、树皮、最后连皮带也煮着吃,怎么也咽不下,我们几个15、6岁的人不约而同地掉下了眼泪。当时,爬雪山过草地的红军30万人,走出长征路只剩十分之一,真是九死一生呀。身体好一些的同志自己吃野菜,把仅有的一点粮食给伤病员吃,为了革命的利益,同志关系亲如家人,我们要想着长征路上为革命牺牲的烈士们,我相信党和国家会把他们的事迹载人史册的。”
关心下一代
老施同志离休后,仍坚持学习,关心党和国家大事,关心部队和地方的精神文明建设。在干休所主动为所的建设献计献策,认真为大家办事。他非常关心下一代的成长,经常抱病深入到部队、工厂、学校、机关、街道,作报告,传播长征精神和革命传统,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作贡献。
老施在抗日战斗、解放战争中先后参加了山西平型关伏击战、西县桃阁战斗、山东鲁西讨破山战斗、费县傈桥战斗、临沂县汪沟攻坚战、蒙阴县朱位攻坚战、沂水城攻坚战、蒙阴攻坚战、临朐战斗等等,他英勇顽强,屡建战功,多次立功授奖。老施依然保持平静的心态,依然谦虚谨慎,生活俭朴。他的住房等生活待遇,都是组织上按政策规定主动关心的,原住3间房子,他觉得够用了,领导上多次动员才住进现住房。他对后人的教育,身教重于言教。感谢老施不顾身体连续几日交淡,为后人留下宝贵的精神财富。感谢宗氏姐妹与我共同完成一个多年的心愿——愿我党我军艰苦奋斗、勇往直前的精神代代传。
1995.1.15初稿2001.4.28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