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指一挥间,40多个春秋逝去了,许多事儿淡忘了,可是当年沂蒙山脚下姚王村的那位老村长的身影,时而在我的脑海里显现。那时,老村长50出头,高个子,宽肩膀,长方脸,大眼睛,额头上均匀地布着深深的皱纹,黝黑的皮肤,头上戴一顶打了补丁的褐色毡帽,身上穿的棉袄、棉裤是他的老伴和儿媳纺的线,织的布,用锅底灰染的,黑不黑,灰不灰的。脚穿白布棉袜和用草编的厚厚的草鞋。他腰里别着一只半尺长的旱烟袋,上面拴着烟袋荷包,里面装着的烟末是豆叶用锅烤干再搓细而成的,空下来就抽两口过过烟瘾。
他为人憨厚坦诚,言语不多,可说起来有板有眼在个理上。遇事有个谱儿,是村上人的主心骨。男婚女嫁的事儿和他商量,红白事儿请他到场。听村里人说,土改那阵子他当过村农会主席,后又当村长,连选连任。老村长也有这么层意思:他11岁就给地主做长工,种过租子田,吃过谷糠,咽过野菜。他有强烈的翻身感,对共产党,毛主席的感情很深,但他从不挂在嘴边说,而是干实的,对支援前线的事儿,他总带头做。
动员参军,他叫大儿子第一个报名;部队来安营扎寨,他把3间朝阳的屋让出来,一家7、8口人挤在一间北屋里;部队需要给养,他带上几个男劳力,推着独轮车,从几十里外的区政府把柴米油盐运回来。他像部队的司务长,为部队的衣食住行操持着,忙得他顾不上吃饭,大冬天额头上直冒汗。村上人学老村长的样,为消灭反动派,保卫胜利果实,要粮交粮,要力出力,要人出人,支援子弟兵打仗的事二话没有。每当想起老村长和沂蒙山区的父老乡亲们,我心里总是热呼呼的,多么想再回去看看大伙呀。
前年夏天,我终于如愿以偿,回到了1947年冬我曾住过的姚王村。村南那座大山依然在,山脚下的那条河还在不停的流着。那时我们每天早晨来河边洗脸刷牙,我下意识地撩起河水洗了一把脸,这里的山山水水都使我感到亲切。我快步流星的进了村,姚王村已是面目全非,首先映人我眼帘的是断墙残壁,我正纳闷。“这里要建水库,村里人都搬到山上住了。”一位中年人对我说。
我赶紧问老村长搬到啥地方了。“老村长姓啥,大号叫啥?”
“他姓姚,名字叫不上来。”我急忙答道。“不打紧,问问我爷爷兴许知道。”
这位中年人把我带到他家,并对他爷爷如此这般说了一阵子,爷爷皱了皱雪白的眉毛,寻思了一会儿说:
“就是喜子家,你领她去吧。”
我跟着中年人,过了河,上了南山。
喜子家在山半腰,坐北朝南的院落,油漆的大门,高高的门槛,我差点儿绊了个跟头。院子好大,四周用石头砌了一人多高的围墙,院中心有个葡萄架,有4、5个人正围坐着石桌开会。见我进来,大伙起身让坐,一位年轻人说:
“姚书记,再找空商量吧。”大伙散了,姚书记拄着双拐把开会的人送到门外。
我端详着姚书记,约有60多岁,身材也很高,看他的脸面,举止谈吐,那么像老村长。
“你是老村长的……”“他是俺爹。”
“噢,我想起来了,我们在这里驻防的时候,你参军去了,是吧?”他点点头。我又问他的腿,他告诉我是“讨李战役”中负的伤。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40多年过去了,我常想起老村长,他老人家身子可好?”我百感交集地问。
“俺爹1960年就过世了。”“什么病?”
“咳,是饿死的。”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眶里噙着泪,声音有些颤抖的说。
“那时候,孩子小,我是个残废,家里没有劳力,又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我出去讨饭,俺爹把吃的都留给了孩子们,他自己就….:.”
听着这一切,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怀着复杂的感情,陷入了沉思,院子里一片寂静。
“嘟——嘟——嘟”,一阵汽车喇叭声,冲破了沉闷的空气。一位40开外满面春风的男子汉出现在我的面前。他身材魁梧,方脸盘,大眼睛,高鼻梁,乌黑的头发,黑里透红的皮肤,穿一身灰色西装,脚蹬运动鞋,嘴里含着带过滤嘴的香烟,我正朝他上下打量着。
“他是我儿子。”姚书记介绍说。
原来他是老村长的孙子。老村长的大儿子参军6个月后,孙子出世了,一家人喜得合不拢嘴,老村长给孙子起名喜子。
改革的春风吹到了沂蒙山区,沉寂了多少代的山村,像油锅里撒了一把盐,爆开了。喜子大着胆子承包了南山的一大片荒坡,他用管子把水引上了山,种上了苹果,生梨,柿子等果树。他拜农艺师为师,买了有关的书籍,学会了果树嫁接,除虫,剪修等新技术。刚开始,丰收的水果运不出去,眼看着用汗水,心血换来的果实烂在树上,筐里,喜子愁得睡不着觉,别说多心疼了。如今买上了汽车,苹果,生梨下了树就往县果品公司运,送多少收多少,拿回来厚厚的“大团结”。
家里盖了10多间房子,屋檐下挂满了没有脱粒的黄澄澄的玉米。我真想吃玉米窝窝头,可香呢。可主人说如今吃白面馍馍了,不吃粗粮了。我屋里院里转悠着看,真是粮满仓,猪满圈,鸡满地。吃,穿,用样样有,日子过得火红。喜子的儿女也都成了家,10多口人的大家庭。“政通人和,人财两旺”贴在大门上的这副对联正是老村长儿孙一家生活的真实写照。
“喜子真能干呀。”我对姚书记说。
“村里人说他会掂量,没有改革开放的政策,他能掂量个啥。”姚书记说。
午饭后,我去养老院参观。3大间砖瓦房,7位孤寡老人住着,吃的白面馍馍,穿的新衣。老人指着旁边正忙活的一位中年妇女说:
“她是姚书记派来给俺们做服务的,烧饭呀,洗衣呀都是她。”“这房子是队里盖的?”我问。
“队里出的劳力,喜子出的钱。”老人们争着告诉我。“喜子这后生厚道,心眼好,就像他的爷爷老村长。”
1991.11.15《上海党校通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