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人生像条河,宽宽窄窄,深深浅浅,曲曲直直,急急缓缓,日日夜夜,永不停息,执着地流向远方……
1968年深秋的一天,土黄色的、褐色的树叶随风摇曳,从空中飘落到地上。我正受“审查”靠边劳动,在幼儿园扫地。
一群儿童跳跳蹦蹦地奔过来,他们天真的脸蛋有几分认真:“刘老师,你本来是好人,现在变成坏人了。”
“你快向毛主席请罪呀。”
“我现在还是好人。”我脱口而出。
“小朋友,快来做操。”远处的老师喊着他们。望着离去的孩子们,我的心沉甸甸的。
“喂,有人看你。”传达室的周老师叫我。我一边向大门口走去,一边寻思:
从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老同志们都遭难,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互不往来了,是谁来看我呢?
我打量着站在面前的这个中年男子,有点面熟,但是一下子想不起他是谁。
“你这个黄毛丫头,来到大上海,就不记得当年在沂蒙山沟里的指导员啦。”
“啊,指导员!”我一下子激动得叫出来,握着他的双手,半天说不出话来。
多年来,我向许多老战友打听指导员柳耀东的消息,想知道他哪里。现在突然见到,又是在我受难之时,使我感慨万千。
分别时,他20多岁,颀长的身材,白净的皮肤。现在他额头上泛起条条皱纹,代表了岁月的流失啊。
我向“造反派”请了假,和指导员一边往家走一边聊着。指导员告诉我:
“我是从外调中与当年的马科长取得了联系,他向我介绍了原鲁中三军分区的老同志,在上海工作的有十几位,在这次运动中都在吃苦,就更加想念你们。有时梦见我们在部队的生活,救护伤病员,行军,开荒大生产,打打闹闹梦中笑起来;有时梦见你们被批挨斗游街,梦中叫醒,一身冷汗。我爱人杜小玉说我这么牵挂你们,就去看看,也好放心,这不就来了。”
指导员仍和当年一样,关怀着他的兵。
晚饭后,他燃起“前门”牌香烟,我给他沏了茶,我们继续畅谈,谈着谈着,我的思绪像长了翅膀,飞回20多年前。
1945年3月,山坡上,朝阳处的积雪在融化,冬眠的草根苏醒了,推去身上的烂叶,冒出了嫩芽芽,大地像绿绒绒的地毯。燕子在树上喃喃歌唱,一派早春景象。
我鲁中八路军集中万余兵力,在数千民兵和群众的支援下,正向山东安丘一带伪军厉文礼等部发起进攻。经过夏坡、景芝两个阶段作战,我军解放了安丘、临胸两县及景芝镇等1700平方公里,上千个村庄,50多万人口。
为了接受“讨厉”战役的任务,我和荣姐、霞姐、小马、小王等一行5人,由三军分区后勤部卫生处护士训练班分配到野战六院工作。
饷午时分,到达沂北县梨园村。村子不大,约有百来户人家,背山面水,村子周围树木葱茏,山上鲜艳的野花笑咪眯地点着头,是欢迎我们的到来吧。
迸了村,首先看到的是横七竖八的担架上躺着伤病员,乡亲们忙着腾房子,摘门板搭床铺,医护人员给伤员包扎伤口,忙成一团。我们二话没说,把背包丢在院部,就投入了救护工作。接连干了好几个昼夜,才把伤病员安顿好。我们便去院部拿背包。
“你们是护士训练班来的吧,我是指导员柳耀东。”
我有些惊讶,他就是同我们一块几千了几天;和村长一同找房子;帮民工抬伤病员,累得汗流浃背的指导员!
指导员看上去20多岁,细高个,宽宽的肩膀,长方脸盘,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给人一种干练智慧的印象。
他好像没有空的时候。这不,帮乡亲们春种刚进屋,他把草帽挂在墙上的铁钉上,用白底蓝条纹毛巾擦了擦脸颊上的汗水,对我们说: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六院的大概情况。六院医护人员60人,每天给300多名伤员换药,任务很重呀。这几天,你们也累得够呛,先睡上一觉,再去外科室报到。班长小石会给你们分工的,你们去吧。”
我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只听得指导员在身后说:
“你看看,还留着个大辫子,给伤员换药时,会把辫子掉在药盘上。”
听指导员这么说,我的脸唰的一下子,像发烧一样,怪不好意思的。当天就把辫子剪了,包起来,挺心疼的,它陪了我十几年呀。想看看自己是啥样子,就一口气跑到河边,从水的倒影里看到剪了短发的我,还好,没变丑。
那个时候,农民家里晚上用的油灯,照明不过两尺远。部队多数用的也是这种灯:用几根棉线捻成绳子放在小碗里,倒一点食油,用火点燃便成。
只有值夜班的人,夜间给伤病员送水服药,提一个玻璃罩的煤油灯,照着脚下的路,以免摔跤打碎了水罐。
夜晚的远山,近村,房子,树林,全都朦朦胧胧,像穿上了黑丝绒衣服一样。特别是阴天下雨的时候,更是漆黑一片。
有时还有飞来的石头。
当时,所谓病房就是农民腾出的房子,没有门,因为门给伤员当床了。
指导员常在夜里来查房,问我们重伤员的情况,生怕我们这些年轻的新兵打盹,耽误看护伤病员。他对我们说:
“伤病员是我们的兄弟,他们为国家独立、民族解放与敌人血战,他们没有牺牲在前方,可不能死在我们后方。任何责任事故都是对人民的犯罪。”
有一次,一位重伤员对指导员说,有人向他身上掷石头。
翌日,指导员请村长把没收了土地的地主、伪属叫来,向他们宣传坦白从宽的政策。
有人说,地主的儿子是伪军连长,有时深更半夜翻墙回家,掷石头的坏事是他干的。
这以后,村里民兵夜间巡逻次数多了,指导员又增加了夜班人数,每班都有老同志,使怕值夜班的我们有了安全感。
我们还经常缠着指导员讲战斗故事,讲讲他是怎么参军的。指导员笑笑说:
“我小时候和母亲、姐妹生活在沛县老家,父亲在徐州市开了几家商号。”
“我母亲教育我们从小就要关心国家大事。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母亲把我大姐送到抗日部队181师学兵队。1938年,又把我送到教导队学习,就这样参军的。”
“指导员,你的腿走路有点瘸?”
“这是1941年11月,在山东蒙阴大崮山保卫战中负重伤,成了二等残废。我的右腿膝关节里还有日寇的子弹皮呢!”
“指导员,听说你有对象了,是位农村姑娘。她长得俊不俊?个子高不高?”
“她呀,长得不俊也不丑,不高也不矮。”“那你们很般配了,什么时候结婚?”“八字少一撇。她哥哥李福是我的战友,我住院养伤时,离他家很近,常去玩。妹妹李梅在区妇联工作,碰巧她在家一起聊聊。李福说他妹妹对我印象挺好,他妈妈也很喜欢我。但我没有同意。我是部队上的人,围着天边转的。我不能耽搁姑娘的终身大事。”指导员对部下如家人,谈心,聊天,开玩笑。他喜欢给人起绰号:“假小子”、“胖墩”、“黄毛丫头”,都是他叫起来的。我们“警告”他,再乱叫就把他和李梅的秘密抖出来,可他不在乎。
1946年8月,好几天不见指导员的身影。我们猜测是去上面学习了。
这时李梅来了,她穿一件蓝底印花上衣,深藏青裤子,白底黑布鞋。一头乌黑的齐耳短发,很朴实,很有韵味,怎么看也舒服。她晚饭没吃,躺在床上抹眼泪。
“指导员去上面学习了,过几天就回来。”我们宽慰着她。李梅哽咽着说:
“院长说他调走了,调到哪里去了,院长也不知道。恐怕今后再也见不到了。”
李梅走了100多里路来看他,她心窝窝里有多少话要向他掏呀!她妈妈正在家里做绣花枕头和棉被,为闺女办嫁妆呢。
指导员神秘地走了,我们觉得蹊跷,议论了很长一段时间。
今天,指导员如神兵从天而降,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从梦境似的回忆中醒来,看了看指导员。他没有当年那般英俊了,但他风趣幽默的谈吐,坚毅的目光,达观的性格,仍如当年。
我重新给他沏了茶,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
“指导员,沂蒙一别22年,你怎么音信全无,真是个谜呀。快说给我听听。”
指导员深深地呼出一口烟,如云似雾,飘上天花板,屋里的空气也凝固了。
他的眼神有些茫然,声音沙哑,缓缓地道来一
1946年8月下旬,一天上午,我接到军分区沈司令的电话,要我马上去,什么事他没说。我没有顾上吃午饭,走了40里路,赶到司令部。
晚饭后,首长找我谈话。大意是:打败国民党,解放全中国,为期不远了。但是,目前很多重要城市还是敌人控制着。为了人民和国家的生命财产的安全,为了保全城市不遭破坏,凡有亲属在敌人营垒干事的,要利用这些关系做策反工作。组织上派我去徐州。接受任务的第二天,我乘火车进入徐州。
徐州是京沪陇海铁路线交会点。古代,西楚霸王项羽就建都于此,一向为兵家必争之地,有丰富的矿藏和名胜古迹。
多好的城市呀,一定要保护好。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为了尽快地摸清市区的地理环境,我拉起了黄包车。坐车的有商人,军官,职员,三教九流等等,碰上和气的就聊上几句。不到半年功夫,我就把全市大街小巷,社会民俗,人文景观,工作对象情况等等,摸得清请楚楚。
为了接近各类人,我当过测字先生,擦过皮鞋,摆过香烟摊。
几个“职业”交替使用,随机应变。我还学会了好多种方言,不管哪里人,我都能搭上腔,一旦认上老乡就亲上三分。我与国民党官兵结拜把兄弟达30余人。
1947年正月初一,我扮成南洋富商,乘了轿车,提了礼品,去看我父亲。
一见到我,他有些木然,当我摘下墨镜,刹那间他的手颤抖了,面色苍白:
“你是玉生!你不是参加八路,当了共产党吗?来这里干什么?”
“我是共产党,想和你国共合作。”“你要我于什么?”
“你今后经常买些药品运到解放区。到时候我会告诉你怎么做的。”
“现在你给二叔,表哥打电话,叫他们马上来,我要见他们。”“在什么地方?”
“就在你这里。我想,你不至于出卖你的亲生儿子吧!”
半个多小时后,身为国民党绥靖公署某军副军长的二叔来了。他身着军级服,左右两个警卫兵,后面跟着表哥李彬,威风凛凛进了屋。
“大哥,新年好!你不打电话,我也会来给你拜年的。有什么事吗?”
“警卫兵退下。”我父亲命令似的说。“二叔,是我找你。”我从里间走出来。只见二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玉生,八路!我们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你要是找我的麻烦,我六亲不认!”说完,他拔腿就走。
李彬被眼前的这一幕惊果了。
“表哥,你怎么不逃呀。”我笑着对他说。
他回过神来,看了看我:“你又不是瘟神。”那天,我和表哥聊到很晚。这样,策反我二叔的计划没能进行下去。
1948年9至11月,规模浩大的辽沈战役获得巨大胜利,东北全境解放。
9月16日,我华东野战军在粟裕指挥下,发起济南攻坚战,揭开全国战略决战序幕。
徐州的敌人惊恐万分,派出大批“鹰犬”,妄图破坏我地下党领导机关。一夜之间搜捕了几卡车人,我也未能幸免,被投入徐州砖瓦厂(当时的国民党监狱)。经受了敌人多次严刑拷打。
一天夜里,敌人拉出20多人上了卡车,押赴刑场。
20多人一字排开后,敌人架起机关枪,前面4、5位已倒在血泊之中。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辆吉普车开进刑场,来的是我的结拜兄弟,国民党某部团长薛黑。他摊开一张写满人名的纸对刑警说:
“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这上面有30多人的签名,有营长,团长,师长。他们都是柳耀东的结拜兄弟,他们以性命担保柳耀东不是共产党。你们赶快放人。不然的话,师长向你们要人,你们的小命不要了!”
“柳耀东上车。”
吉普车开到徐州郊县,他把我安置在一户农民家里。
几天后,我和房东在地里劳动,走来一个人:“老乡,借个火。”我看他不像当地人,便转身就走。那人紧走几步:“老乡,你家里有高梁吗?”
“我家里没有高梁只有玉米。”
我当时很激动,这是党来找我了。
那人把我引到山上的一座小庙里,见空无一人,便握住我的手:
“我叫陈健文,组织上派我与你联系,现在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俩来到七里沟果园,看果园的老者正等在门口。陈健文进了房间,不一会儿,一位穿长衫的中年男子走出来。陈健文介绍说:
“这位是宋胜同志,是徐州郊区地下党负责人。”“柳耀东同志,你吃苦了。”
“我还没有完成任务。”
“你二叔顽固狡诈,策反他谈何容易。你做下层的工作很有成效,到时候我们釜底抽薪嘛!”
“我们根据市委指示,通过你的把兄弟营救你获得成功。为了你的安全,组织上决定你暂时离开市区,利用你表哥的关系,打进沛县保安团,祝你策反成功!”
那一天,我像离开娘的孩子,又回到她的怀抱,十分激动。我对党领导地下斗争的能力和艺术,非常敬佩。
1948年9月24日济南解放,沉重地打击了国民党将士的信心,为淮海战役奠定了胜利的基础。
在我军强大军事力量震慑下,徐州市区和郊县的国民党惶惶不可终日。
我在沛县宴请表哥李彬(保安团团长)和营以上人员。同年10月,国民党沛县保安团一个营起义,带出轻重机枪20多挺。该部经过整顿改编为朱庄大队,上级任命我为该大队政治委员。1948年11月6日,震惊中外的淮海战役揭开序幕,我军兵临城下。在地下党的领导下,我与黄伯韬部的把兄弟取得联系,拉出l千多人。
12月31日我军开进徐州市区。当我看到徐州市的马路、楼房、工厂、学校、古建筑都完好无损地回到人民手中,心里充满了喜悦和欣慰。
贝。
下。”
说到这里,指导员像是想起了什么:“1948年你在哪里?”“我在徐州以东约20公里的大庙里,接收淮海战役的伤病
指导员有些兴奋,站起来转了个圆圈,拍了一下腿,满脸是笑:“咳!原来我们是在一个战场上,只不过你在地上,我在地
“指导员,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后来呢?”
“徐州解放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父亲送到公安局。政府念他为解放区送过几次药品,是一般商人,给他分配了工作。我二叔飞去台湾了。
组织上经过半年的审查,对我地下工作的一段历史做出了正确的结论。
1949年初,把我调到市里任三区党委秘书。10月又调到王陵区任区委书记兼区长。
我从学生到军人,缺少地方工作的经验。我做梦也想回到部队呀!可是谁叫咱是共产党员,党员服从党的调动是无条件的。”“你认识李福吗?”指导员突然间我。
“他转业后有一段时间和我在一个单位。”“他妹妹李梅的情况好吗?”
“她50年代初调潍坊地委,和一位负责同志结婚了,有5个子女。”
“指导员,你有几个孩子?爱人是哪里人呢?”
“1949年春,我在徐州市委党校学习时,认识了杜小玉。她很朴实,落落大方,快人快语。为期两个月的临时党支部,我是书记,她是副书记。工作和学习中,配合默契。我们脾性相近,谈得很投机,十分愉快,也是缘份。
不久,经组织上批准,我们把两床被子抱在一起,公家给了张双人床就结婚了。
1950年长女出世,我可高兴啦。她长得像她的妈妈,大眼睛,高鼻梁,白白胖胖,很是可爱,有空我就逗她玩。”
“你还记得1946年我们在梨园村,你们外科室房东李嫂有个6个月大的胖小子,我去时总抱抱他。
我从年轻时就喜欢孩子,老杜为我生了5女1男,最劳累的是她,她对家的贡献最大。她有着传统的贤妻良母的美德,我由衷地感激她。我的孩子最大的特点是能吃苦。
再后来,1951年遭陷害,我坐牢了,不谈了。”
指导员执意不说。接着就谈起这次“文化大革命”。
1966年5月“文化大革命”开始,举国上演了一场血泪斑斑的旷世悲剧。
这年冬天,一个很冷的深夜,芦花似的雪下了尺把厚,寒风刺骨。
柳耀东一家9口蜷缩着睡得正熟。 .
“咚,咚,咚”一阵砸门声,狂叫声,把大人惊醒了;小孩吓哭了。一伙身穿绿军装、腰束宽皮带臂戴红袖章、手拿红宝书的人,不容分说把柳耀东推进门外的吉普车,等杜小玉抱着大衣冲出去,车子早已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杜小玉去徐州“保派”、“踢派”打听柳耀东的下落。一连几天,她找遍了单位和系统的大大小小“造反”派组织,均无结果。
她吃不下,夜难眠,神情恍惚,终于昏倒在马路上,幸好被好心人救起送回家。
“爸爸会回来的,妈妈你不能出事啊。”孩子们哭着,喊着。
邻居们来劝:“小玉呀,耀东是好人,他不会有事的,为了齐唰唰6个孩子,你也要挺住啊!”
过了一年多,柳耀东仍是音讯全无。
1968年春,一位年近半百的农民来到柳耀东家:
“我叫李善本,从小在柳家做帮工,我叫柳耀东‘小哥’。小时候,他和我们一起下地,赶集买东西也叫我去。他知道我母亲身体有病,常塞钱给我,叫我给母亲买药治病。
几天前,有两个‘造反派’向我调查,说小哥是‘特务’,叫我揭发。我一听来了气,拿起木棍朝他俩打,他们一边跑一边说:
‘柳耀东蹲监狱了,你还保他。’
我心思不定,怕小哥撑不住。他负过伤,身子骨单薄,我想去监狱看看小哥,我放不下心啊!”
李善本的到来,使杜小玉悲喜交加:他总算有了下落。
再见到柳耀东时,他已被折磨得变了形。满头花白的头发,膝关节里日本鬼子的弹片被打断,刀一样往肉里插,走路一瘸一拐的。他的身体像熬干的油灯,摇曳的灯芯随时要灭啊!
杜小玉心急如焚。她想到,柳耀东任区委书记时,一心扑在工作上,精力充沛,身体强健,英俊潇洒;她想到,柳耀东横遭陷害,去蔬菜公司扛大包,他直面人生,依然乐观;她想到,结婚十几年,他们相敬如宾,患难与共,6个孩子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他出差每10天就给她来一封信,最后一个字是“吻”。回到家,总有说不完的话,家里孩子多,他俩就去“压”马路,说的也是天上人间。和他在一起,再累不觉得累,再苦也不觉得苦,这个家不能没有他。
杜小玉决心要把柳耀东救出来!
第二次探监,杜小玉恳请柳耀东为了她和孩子们,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柳耀东低声告诉她,能救他的只有一个人:沈司令。杜小玉回到家,把值钱的东西卖了做盘缠,连夜起程,直奔某大军区。当她看到司令部大门口,两位站岗的军人时,她再也控制不住,泣不成声:
“我要见沈司令,别人我什么也不说。”
见了首长,杜小玉放声大哭,把他们的苦难冤屈,像开了闸的水,喷涌而出。
沈司令听后,拍案而起:
“岂有此理!到敌战区做策反工作是我派他去的。后来组织上也有结论的嘛。”
“张秘书,你开好证明信,和杜同志马上去徐州,把柳耀东接出来。”
翌日早晨,杜小玉和张秘书来到徐州监狱。大墙下,停着一辆吉普车,走下一位军人。张秘书迎上去和他握手:
“于政委,是你!”
“今天凌晨3点钟,接到沈司令亲自打来的电话,要我把柳耀东同志接到警备区医院,全面检查治疗,尽快恢复健康。”
于政委又转向杜小玉:
“你是杜同志吧,首长指示我把两大派和公、检、法‘造反派’头头找来,向他们宣读沈司令的证明信。今后谁敢找你麻烦,你和我联系,这是我的电话。”
杜小玉感动得热泪盈眶,说不出话来。
半年后的一天,杜小玉买来了新的床单,和猪肉,白菜,面粉,还买了一套蓝色卡其布中山装,迎接柳耀东回家。
当孩子们雀跃着拉了柳耀东进屋时,邻居们也来了:“我说呀,耀东是好人,不会有事的。”
“耀东,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年轻了10岁。腿走路也好多了。”
柳耀东微笑着和大家说话:
“医院领导请专家把我膝盖里20多年的弹片取出来了,走路轻松多了。体重增了10多斤。”
邻居高大妈握着一块来的于政委的手:
“同志啊,你们救了他一家呀!解放军真好。等我孙子长大了一定叫他参军。”
杜小玉端上热气腾腾的饺子,全家人和于政委、邻居们一起热热闹闹吃了顿团圆饭。
指导员点燃一支“前门”牌烟,突然问我:“你见过沈司令吗?”
“何止见过,1946年你离开六院不久,我调到后勤门诊部。后勤指导员张勇是沈司令的爱人。有天晚上,我去她家逗她孩子玩,正好沈司令从前方回来。首长关心地问了我的情况。我大胆地提出了想去学习,领导不同意,因为没人替我。没过几天,就有护士来接班,我如愿以偿去华东局医于校学习。”
“我很怀念那时的官兵关系。”“我也是。”
东方露出鱼肚白,已是凌晨3点。
从1946年谈到1968年,指导员看看我说:
“这20多年,我走的路,每一步都不容易!我们要以老战士的精神状态,经受这场运动的磨砺。在任何时候都要坚信党,错误的东西迟早要纠正的。”
“我还要去看其他老同志,然后就回徐州了。现在社会乱得很,出来久了,小玉和孩子们都不放心。以后我会再来看你们的。”
天阴沉着脸,深秋,阵阵寒风不时向我袭来。
望着指导员远去的背影,别后第一次见面,竟是在我遭难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