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改革开放以来,我的物质生活有了很大改善。离休工资从两位数增加到现在的四位数。精神生活也很丰富:上老干部大学;喜欢“爬格子”,学画画。孩子们很孝顺,我心里很舒坦。
我常常想起指导员。
当年在我受迫害,精神极度痛苦的时候,他来看我,鼓励我坚定信念。这在当时是很不容易的。而对我是多么重要啊!不然,或许就没有今天的幸福晚年了。
1999年5月初,为了纪念解放战争胜利50周年,单位组织老同志去徐州参观“淮海战役纪念馆”。
我原想多住些日子,和指导员好好聊聊。
没想到,到达徐州的当天晚上,他的长女和老二,小四来看我。告诉我,他们的爸爸因肺癌已去世了。他们的妈妈患糖尿病也离开了人间。
我和孩子们抱在一起,泣不成声。我后悔没有早几年来看指导员。
我请孩子们陪我去看了指导员和老杜住过的那间矮平房,人走屋空,我心里一阵酸楚。我们又去了墓地,我说:
“指导员,我来迟了。”
孩子们告诉我,指导员弥留之际对他们说,身后不要通知他的老战友们,都是上岁数的人了。
“爸爸说,他这一辈子没有什么财富给我们,只留给我们一个清清白白的共产党员父亲。”
“刘阿姨,其实爸爸给我们留下了很多很多。听妈妈说,50年代初,他任区委书记时,给一位领导提了点意见,招来横祸,蒙冤受屈达30年。但他身处逆境,依然乐观。爸爸喜欢唱,战争年代的歌曲,京戏,他都会唱。常常是一个起头,全家唱起来,邻居说我们家是欢乐园。”
“爸爸很有生活情趣,他和妈妈互相体谅,看到妈妈累得要发火,就来点幽默,逗妈妈笑。有一次,妈妈给他盛了碗饭,爸爸接过来说:‘very good’。妈妈问是啥意思,爸爸说,‘我说,盛一碗就够了。”’
“由于爸爸的问题,不让我们参军。爸爸安慰我们说,孩子们不要难过。东方不亮,西方亮。你们用功读书,知识是贴身的财富,谁也夺不了去。将来国家会用你们的。”
“1977年我考上徐州师范学院外语系。爸爸非常高兴。他把买烟的钱省下来,给我买英汉词典。我们家收入不多,但我们从小学到大学,买书,订报纸,只要是学习用的,向爸爸一开口,要5角,给1元。”
“在爸爸的鼓励下,我们都干得挺好。我们中有高级教师,二级警督,会计师,省劳模。有2人人了党。”
听着孩子们的叙述,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决定要把指导员写下来,让后人记住他。
离开徐州时,孩子们将指导员的申诉信和笔记本子交给我,说是给我的写作资料。
我也鼓励他们多回忆他们爸爸和妈妈的事,写信告诉我。
回沪后,我看了指导员的申诉信和笔记本子,没想到他受到了那么大的打击迫害,令人难以置信。
五
柳耀东的申诉信:中央最高人民法院:我叫柳耀东,男,56岁,家庭出身是地主,本人成份为学生。二等乙级残废军人。
1938年入伍,同年入党。战争年代曾任协理员,指导员,大队政治委员等职。
1946年秋受组织派遣,打入敌战区做策反工作,于1948年8月拉出一个营起义。
1950年任徐州市王陵区区委书记兼区长。
1950年三反五反时,王陵区九里山采石场有个大把头,姓郝,外号“韩七”。有严重的欺行霸市行为,群众反映强烈。我派了干部去调查取证后,把他撤了。他扬言市委领导丁某是他的干儿子。要搞掉我这个小区长。
当我在市委扩大会上汇报了这些情况后,对我的打击报复就开始了。
我于1951年被莫须有的罪名“开除党籍,撤销一切职务”。投入监狱劳改5个月零18天,判刑2年。当时,华东局领导到徐州视察工作时,知道了我的事情,不同意判刑,指示要把我从劳改队放出。但是处理的人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仍悄悄地改判为18个月o
他们仅听一面之词,不调查,也不让我申诉,判刑没见过法官。申诉冤屈就扣上对党怀恨不满的帽子,要求上诉就加判5年。剥夺了我的自由和上诉的权力,成为专政的对象,叫我永世不得翻身。
如果是真的犯了罪,那是罪有应得。实在是冤枉!冤枉!
1955年,我的申诉终于被徐州市监委受理,责成区委派人调查。经过两位干部认认真真地调查了一年,终于真相大白,所有的材料全是假的。因此,区党委经过研究,对我的问题作了结论,认为我对党是忠诚的,同意恢复我的党籍和职务。这是组织科长专门跟我面谈的,当时我激动得哭了。区委把材料,结论和决定报请市委批示,告诉我等好消息。
可是一等又是两年杳无音信。1957年王陵区撤销,我成了编外人员。只有自己去市监委催促办理。也不知道多少次数了,开始他们还热情接待,答复说,快了,正在研究。一拖再拖,最后还是不给办。有关的工作人员私下里告诉我,当时已调离徐州的丁某亲自跑到市监委书记的家中,一次就把要给我平反的事吹了o他们为了掩盖问题,便在1965年让我重新入党,我不同意这样处理,也没有办法。
这期间,我当过食堂管理员,办事员,1960年在徐州市蔬菜公司时,组织上发觉把我弄错了,才给予科长级待遇。我在受迫害的日子里,对待革命工作一直是积极肯干的。
我仍坚持申诉,但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我的问题一直拖到现在,整整受了26年的奇耻大辱。精神和身体都受到摧残,几次面临死亡的威胁。但是,不明不白的我就是不死。
现在,粉碎了“四人帮”,国家和人民重见光明,也给我带来了新的希望。
我郑重提出重新审理我的问题,查明真相,给予平反,恢复名誉。即使死了也要死得清清白白,不要再给孩子们背黑锅了。我保证我所说的完全是事实,如有不实之词,甘愿受党纪国法制裁。
申诉人徐州市蔬菜公司柳耀东1977年12月
六
孩子们的来信,则提供了好多指导员和杜小玉的生活细节,读了使我心酸不已,我把它们整理了一下。
“妈妈告诉我们,1951年夏有一天,爸爸突然打电话让妈妈去一趟。妈妈到了以后,看见桌子上摆好了切开的西瓜,妈妈着急地问啥事,爸爸还是坚持让妈妈吃了西瓜再说。爸爸告诉妈妈有人陷害他,要妈妈有个思想准备。
爸爸被判刑,进了监狱。妈妈顶着上面的压力,每个月都去看他。当时白糖比较紧张,妈妈省下来给爸爸送去。妈妈那时是派出所所长。据妈妈讲,给她施加压力,让妈妈跟爸爸离婚的这个人,在妈婚前就曾极力追求过她。当时,这个人跟我妈说,要和柳耀东划清界限,如果不离婚,就要调离当时的工作岗位。妈妈毫不犹豫,坚决地说,人已经掉进井里,我不能再往他身上扔石头。何况,我非常了解他,他一定是被人陷害的。
就这样,妈妈被调到区法院。又曾任过区医院党支部书记,“文革”前是区劳动调配站站长,因不给上级领导的熟人安排工作,而受到排挤,到街道办事处工作至离休。”
“1952年,爸爸在牢里呆了6个月,被放出来。说是判重了。出来后,爸爸精神受到刺激,时哭时笑。有时背着家里人外出不知回来。有一次妈妈在河边找到他,问他为什么往河里走,他说去摸鱼。”
“从小我一直以为爸爸的身体不好,经常看到爸爸按着心窝说心口疼。有时整夜疼痛声不断,有时握着拳头失声痛哭。妈妈总是握着爸爸的手劝慰着,有时也跟着抹眼泪。当时我很害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从姐姐们那里知道了一丁半点,说是爸爸被人陷害,脑子受到了刺激。记得有一天正吃午饭,爸爸突然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跑。当时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妈妈赶紧拿了雨伞追了出去。过了好大一会儿,爸爸妈妈一起回来了。听妈妈说,她追到青云桥头,见到爸爸正要脱衣服下河,就硬把他拉回来了。后来妈妈问他,下这么大的雨,跑出去干啥。爸爸说,当时就觉得脑子要炸了,这间屋子好像已盛不下了。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学习驾驶。回到家就对爸爸说,有时看到车压死人,满地是血,真害怕。爸爸就说,死人并不可怕,人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最可怕的是活人,他可以置你于死地。”
“爸爸喜欢钓鱼。有时星期天他就会拿着鱼竿到河边去钓鱼。他经常说自己是湖边长大的,以后有时间要回老家看看,虽然老家已没有什么亲戚了,他对老家来的人格外亲。爸爸常对我们说,不要看他们身上衣服脏破,他们都是好人。”
“我记得爸爸刚接到平反通知时的高兴劲儿,他坐在床上,口里滔滔不绝一个劲地说,30年了,我这辈子有几个30年。他眼里含着泪,对我们说:
‘以前我负了伤取子弹时没有麻药,我没有掉一滴泪;后来判我有罪,我也没掉一滴泪。宣布我无罪时,我倒哭了,我这是激动的。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到党的英明,伟大。’
80年代,爸爸离休了,他把余热献给了街道居委会的公益事业。他既做文书,又承担一些杂事,甚至是体力活。他的善良,热情为人,此时又得到进一步的体现。
夏天的晚上,我们家门前常聚集了老老小小十几口人(有时还多些)。听他讲故事,说笑话,指挥大家唱歌。爸爸在大院里的人缘非常好。给他送葬的汽车上乘满了叫不上名字的老人和孩子。”
“爸爸一生光明磊落,不谋私利。我毕业分配想请爸爸找找院长,院长是爸爸当区长时的秘书,关系一直不错。可爸爸说:‘红儿,你的思想有问题,是党培养你,你应该到党需要的地方去。’
就这样,我被分配到了农场当外语教师。后来爸爸去农场看我,还鼓励我好好干。
1996年爸爸病重,查出肺癌晚期。当时单位通知我去南京进修,去还是不去,我真是矛盾极了。当我告诉爸爸时,他失声痛哭,我慌了,以为爸爸舍不得我走,就忙说我不去了。爸爸停止了哭,抬起头看着我说:
‘孩子,你怎么不了解你爸爸,我是在为你高兴啊,我的孩子有出息了!爸爸给国家贡献太小,不如你们。’
听了这话,我难受极了。
爸爸就在我离家的第二天,离开了人世。这么多年过去了,爸爸的音容笑貌一直鼓励着我们姐弟6人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努力。”
“说起我的爸爸,不能不提起我们的奶奶。爸爸出身于官僚地主家庭,而我们的奶奶却是一个女游击队长,双枪横挎,威风凛凛。她拉一帮穷人进微山湖打游击,后来被反动派杀害。
她关心农民,佃户,家里的粮食打下来,不等进仓,就分给贫穷的佃户了。
奶奶时常下地干活,她把爸爸放在小箩筐里,后来爸爸的脚后跟磨出了两个铜钱大的茧。
奶奶向往革命,在那个艰苦的年月,丢弃优裕的生活条件,把大姑和爸爸送去参军,在这样的家庭影响下,三姑是解放军,小姑是志愿军。”
七
我反复看了指导员的申诉材料和孩子们回忆他们爸爸妈妈的信,百感交集。回想1968年和1994年两次见到指导员,他很少谈他的痛苦经历,总是用乐观、豁达的态度感染着周围的人。尤其是1994年的那次见面,使我对指导员更加敬佩。
1994年夏,有一天突然接到来自广东的电报:“周日抵沪。柳耀东。”
时隔26年,又能见到指导员了,一连几天让我激动不已。这几十年党和国家,还有我们每个人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是我们当年作梦也想不到的。
指导员看上去身体还好,挺有精神。仍是抽烟抽得厉害。
他告诉我,近几年跑了不少地方,感受到改革开放的政策带来的变化,真是让人振奋。许多当年的老战友,老同志精神风貌之好,真叫人快慰。
我们聊着聊着,忘了时间。
“我有点饿了,吃了饭再向你汇报吧。”指导员笑嘻嘻地说。“指导员,我永远是你的兵,怎么说汇报?”
“我说你呀,在组织部门工作久了,太严肃了,少了点幽默。”“是,指导员。”
吃过饭,泡上茶,指导员慢慢道来。
“我在广州见到了当年六院的张协理员,他南下后转业在广州的一家大公司任党委书记。
他把当年的老同志都请来,我们痛痛快快地谈了一天,兴奋的像小孩过生日一样,好像回到了青春年华。
正好老张的女儿玲玲从香港回穗探亲,她定居香港做生意。据老张讲,玲玲穿的衣服上千元一件。她打量着我们这些老人,感慨地说我们是最苦的时候干,没钱的时候干。是坎坷的一代,奉献的一代,吃亏的一代。
我说我们是多彩的一代,创业的一代。现在的人拥有学习、职业的选择权。当年国难当头的时候,我们选择了革命。我们的青春年华献给了祖国,50多年的革命生涯和国家的盛衰紧密相连。我们不完美,但是我们为完美而奋斗了一生。”
“指导员,你讲得真精彩!”
“是啊,当时玲玲和那帮老头都鼓起掌来。其实比起牺牲的战友们,我们应该知足了。现在国家把我们作为特殊群体,实行特殊政策,给予特殊照顾,得到社会的认可。我们这代人的经历,一句话可以概括:战斗的青春,风风雨雨的中年,幸福的晚年。”
几天来,我陪着指导员看了上海的新建筑。指导员赞不绝口,说我生活在这样的城市真是幸运。
指导员向我谈了他的计划:望战友,访老乡,学理论,促反思。指导员告诉我: j。“离休后,我把毛选,邓选,中共中央《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都找出来,准备静下心来好好学习思考。小玉说我受了那么多苦,还反思什么。我觉得党的错误,我们每个党员都有一份责任。应该自我反省。
长期以来,有一种说法把我引向误区。那就是,右是立场问题,左是方法问题。它像一个紧箍咒套在我头上,运动来了,它就扭得更紧。原本我是敢讲话的,这几十年过来,我变得麻木,胆小了好多。
1958年‘大跃进’时我在农村,‘亩产万斤粮’的口号,我并不相信,也不敢反对,怕犯右的错误。”
“指导员,你是认识到不敢讲。我是糊涂。1958年我在农村看到农民吃大锅饭,以为就是共产主义,跟着咋呼,‘想不到我能赶上。’
在‘文化大革命’中,每次开批斗会,我都是昂首挺胸,从容镇静。造反派拳打脚踢,把我从台上打到台下,我就是不服。造反派困惑不解,‘看你像赴刑场一样的神态,哪来这么大的胆量,谁是你的后台’。”
“这是一个老战士的素质,几十年风风雨雨都经历过来了嘛。”指导员鼓励我说。
“指导员,您把我看高了。当时,造反派不许我戴毛主席像章,每当批斗时,我就偷偷地把老人家的像章紧紧地攥在手里,默诵着毛主席的语录,好像有了无穷的能量,和造反派针锋相对,也招来更凶的毒打。指导员,我的个人崇拜到了迷信的程度,虔诚得像个教徒。现在想来够愚昧的,也感到悲哀。”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悲哀,是整个民族的悲哀。‘文化大革命’中,林彪提出,老人家的话一句顶一万句。谁反对过?还是封建社会皇帝天子的遗毒影响,习惯于定势思维,奴隶般听命于人,人的创造性被泯灭了。
我们的社会主义是从封建社会脱胎过来的,长期以来,我们反过资本主义,反过修正主义,却忽视了封建意识对整个民族的长时间的侵蚀。到了‘文化大革命’就达到了疯狂的程度。”
“我认为最重要的教训就是没有依法治国,建立民主制约机制。”
“只有从每个党员个体的头脑中清除封建的思维方法和遗毒,才能使党的机体永葆健康。这几年,我走了很多地方,从城市到农村,变化之大,发展之快,使我惊讶。对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政策有了真切的感受。邓小平真伟大呀!”
和指导员的两次深谈,聊了长达50多年的经历。
指导员曾经说过:历史选择了我们,倘若没有这么多曲曲折折,我们的人生也许是苍白无力的。
静思那些彻夜畅谈,我们这代人的经历仿佛一幅画展示在我眼前:画面上有蓝天白云,道路远山,树木和农舍;有远景,中景及近景;有高光下的亮点,灰部与暗部。层层叠叠,深深浅浅,色彩斑斓,持久耐看,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