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历过抗日战争和全国解放战争,在战火中度过青春岁月。可以说,我出生入死,把革命军人对党的忠诚,镌刻在庄严的八一军徽中,溶进共和国鲜红的旗帜里。
(一)
我的老家在江苏省灌云县云台区张巷村,离连云港20余里,近海靠山,家有两亩山坡地。我仅上过三个月的学,十岁以后就帮父亲砍柴,做农活。底下还有弟弟、妹妹,为了养家糊口,父亲常下山打短工。
1938年秋天,日本鬼子占领连云港,控制附近的盐场,造成吃盐困难。活跃在这一带的新四军抗日游击队,决定袭击鬼子的盐场炮楼。太阳落山后,七八个青壮汉子,翻山来到我家山坡小屋。他们穿着便服,戴小草帽,扛着长枪,向我父亲买了一些柴担,把枪藏入柴内重新捆好,挑着柴向炮楼方向走去。炮楼里,早有游击队员打入内部,趁着夜色里应外合,一举歼灭日伪盐务小队长及十几个日伪兵。游击队胜利归来,又敲开我家的门,喝了茶水,出劳金叫我父亲帮挑缴获的枪枝,送到山顶,匆匆翻山而去。
新四军游击队夜袭炮楼,惊动了日本鬼子。村里的大地主“张小老爷”勾结日伪,他怀疑我父亲与这事有牵连,让狗腿子吊打我父亲,挥皮鞭要他说出实情。父亲咬住牙关回答:“不知道”。狗腿子没有证据,只好放人。
不久,日本鬼子大队人马来搜山。村民们扶老携幼逃进偏僻的山洞,狗叫人哭,火光四起。我家的两间小屋被烧毁,八岁的小妹妹在逃奔途中遇到日本鬼子,鬼子兵一把夺走她抱在怀中的鸡,一脚把她踢下山,连翻了几个滚,受惊又受伤,一病不起,两个月后就离开人世。家破人亡,饥寒交迫,日本鬼子又抓青壮年当劳工,何处有活路?
“要想活路,就去‘八路地’。”一个山东老乡指点说。这位老乡姓庞,是抗战前逃荒来苏北的。他会吹唢呐,常去红白喜事人家帮忙吹奏,是老熟人。老庞介绍说:“山东老家已是‘八路地’,八路军打鬼子,保护老百姓,发展生产种庄稼,不愁没饭吃。我们投奔八路去!”
父母亲忍痛送我上路,老庞推一辆独轮车,车上坐着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载着被褥行李。我充作他的弟弟,在前面背纤拉车。过了铁路,在大浦渡口遭日伪岗哨盘问。老庞说:“我们是一家人,逃荒出来,现在回老家。”哨兵见我们衣衫褴褛像乞丐,就放我们过去。穿过敌我双方都要经过的“阴阳地界”,进入一集镇,见到一群八路军战士正忙着推车、挑运,墙上写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大幅标语。当时不认识“帝”字,读不下去。我拦住一个战士就问:“老总,这里是‘八路地’,吗?”那举止文雅的战士就说:“老乡,不要喊老总,称同志,我们这里也不叫‘八路地’,叫‘山东抗日民主根据地’.。你从哪里来?要找谁?”
我说:“苏北老家被鬼子毁了,我是‘逼上梁山’来投奔的”。那战士微笑着说:“欢迎!来山东上梁山的都是好汉。”这时,老庞己把妻子、儿女托付给岳母,和我一起到李家蔷科到山东军区报名参军。1942年4月,我穿上军装,成了八路军游击大队的战士,那年我18岁。
(二)
参军后,我接受思想教育,提高了觉悟,懂得为革命扛枪打鬼子,为劳苦大众谋解放。我参加军事训练,学文化,学唱革命歌曲。部队考虑我年龄小,调我到军区警卫班,还担任送信、传达等工作。
我认识了军区首长罗荣桓政委、肖华主任。记得‘七一”党的生日,军区开大会演戏,肖华主任站在桌子上作报告,嗓门很响地说:“坚决粉碎日本鬼子的‘扫荡’,还要打到大城市去,解放全中国!”罗荣桓政委在梁店站村召开干部会,我和警卫班同志负责在外面站岗,清楚地听见了他的讲话:“毛泽东同志领导我们抗日,已经第六年了,抗战一定会胜利,反法西斯战争也一定会胜利……”激昂慷慨,极大地鼓舞了我们斗志。
抗战的相持阶段,异常艰苦。八路军打游击,流动性大,一个地方最多住一二个月,有时只住十来天又转移。吃干粮行军,风餐露宿。每人都有针线包、自己缝补军装。实在无法缝补的破军装,就撕成布条,打草鞋。我曾患了痔疮,被送进一个设置在破庙里的医院医治,稍有好转就出院,跟着队伍走,夜里照样持刀出鞘,站岗放哨。
记不得参加过多少次战斗,经常迂回打伏击,切断敌人后路突然袭击,打得鬼子晕头转向。
印象深刻的是胶东公路上一次漂亮的伏击战。冬日里得到情报,一支日本鬼子运输军需品的汽车队要经过山坳。部队与民兵就预先埋伏在山坡上,在公路上埋好地雷,用一段大树横在公路上设路障。鬼子车队来了,为首那辆车上的日本兵,忙停车搬树,想不到引发地雷连连爆炸。抓住战机,我们居高临下,一齐开枪射击,朝车队投掷一颗颗手榴弹,一霎间,枪声爆炸声响成一片,日本鬼子车队遭到致命打击,瘫痪在公路上。一声军号响,我们冲下山,收缴车上的武器后,点火烧汽车,我掮着缴获的十多支枪撤回。
不一会,一队日本鬼子追来,不见我们踪影,就朝山上乱放炮,由于负重爬山不便倒地隐蔽,臀部被榴弹炮片击中,划破棉裤,血往下淌,卫生员急忙拿出急救包,还好只伤了点皮……这次战斗后,我成为警卫班长。
1945年8月日本鬼子投降,十月初新四军北上与八路军会合。根据党中央发展东北根据地的战略决策,罗荣桓政委率领大部分八路军北上东北,留下的队伍就编入新四军。我又成了新四军军部的警卫战士。记得一天夜里,陈毅军长夫人张茜同志骑马来到驻地,碰巧我担任警卫。放好马,喂了草料,就领她去见陈军长。陈军长问我:“小同志,你参军几年?”我马上立正说:“报告首长,我参军四年了。”陈军长轻轻拍拍我的肩膀说:“莫紧张,马喂过吗?”我说:“刚喂过。”陈军长点点头,笑了笑说:“好,马不能饿,人也不能饿。”说着递过两个馒头,让我趁热吃。那时,在一个小村庄,陈军长的房间里点着煤油灯,微弱的灯光照着墙上那幅军用地图,几乎每天晚上,他的房间灯都彻夜亮着,里面在讨论工作。
(三)
抗战胜利后,蒋介石又阴谋发动内战。根据毛主席“针锋相对”的战略方针,为加强武装力量,1946年2月,山东军区供给部领导抽调我们几个同志去东北,调运被苏联红军缴获的武器。
我们换上便装,扮成商人,从烟台坐客船到大连,再乘火车到丹东。凭新四军介绍信,在苏军仓库领取大批枪枝、弹药,还有小钢炮。说起来还真有意思,崭新的日本造武器,全由投降缴械的日本兵装运下船,他们的家属还唱歌欢迎我们。昔日气势汹汹的侵略者,今日俯首弯腰,任你指派。
运武器的是油轮,用粗揽绳系着大拖驳,货仓有五六十平方米,装得满满的,由我一人押运。掌舵的船老大是身份未公开的地下党员。船在丹东码头启航,从鸭绿江驶进渤海。当时,国民党军队的几艘巡逻艇出没在海中,夜里用刺眼的探照灯,搜索海面,一有情况就发布口令,让过往船只停航,扣押、炮击就随之而来……我与船老大商定,即使被巡逻艇发现,也不停航,作最坏打算。当然上策还是“智斗”。于是白天隐蔽,黑夜熄灯行船,船老大经验丰富,专绕偏僻水道走。
2月,春寒料峭,风大浪急,船不停地在海上颠簸。我第一次乘海船,晕船呕吐不止,无法饮食,军大衣根本不能挡住风寒。迷迷糊糊中,仍然没有忘记自己身上担负的重任,让船上的报务员不停地与岸上联系,终于联系上渤海军区副司令员。经过一天两夜,船驶到羊角沟埠头,副司令员派人来接受武器,还用一营兵力,占领铁路,挡住国民党部队,连夜装运武器进入解放区,我胜利完成了任务。上级首长表扬我说:“小江,你立了大功。”他安排我住军区招待所休养几天,但什么美味都难吃下,睡在床上,只觉得屋顶还在晃动……那年我23岁。
(四)
1947年春天,国民党军队重点进攻山东。我们根据中央军委的部署,放弃了一些城市,集中优势兵力,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那时,我在华东野战军某部,任通讯班长。
记得打胶济路那个晚上,传达任务,我派通讯员小张送信过铁路。归途,国民党的飞机在铁路线上空盘旋,投下照明弹,又开枪扫射,小张中弹掉下马。夜里九点钟,还不见小张回来,正在焦急时,小张骑的小青马跑回来,嘘嘘地叫,不停地跳跃踢腿。我感到情况不妙,立即带领几个战士,跨上战马,小青马明白我们的意思,跃在前面领路找主人,带我们进了一个村庄,找到负伤的小张。小青马走近小张,跪下前腿,等他包扎好坐上马背才起身。一行人骑马返回驻地。想不到战马还如此通人性。三五山一役,我们消灭国民党军队l万余人。整休过了春节后,解放潍坊。1948年春解放山东首府济南,活捉已化妆逃跑出城外的王耀武。大军挥师南下,打下衮州城,淮海战役揭开战幕。我们部队开到碾庄一带,包围黄伯韬兵团。从徐州到宿县方圆六十里都是战场,枪炮声密集,硝烟弥漫,满眼是断墙残垣,废汽车、弹片、来不及掩埋的尸体……我们奉命抢修东倒西歪的汽车,都是美式十轮卡,花了大力气才开动,交给炮兵团使用。又整理炮弹,为装备炮兵服务。
徐州被围,断粮。每天都有几百敌兵冒险出来投降,一见馒头抢着狼吞虎咽。领导让我做接收俘虏工作。这些俘虏兵大多是国民党从穷苦人家抽壮丁拉来的,我们一做思想工作,他们往往幡然醒悟,表示不给国民党卖命,掉转枪口,成为解放战士。少数愿意回家的,我们就发路费开路条,送他们走。记得一个俘虏留下还是回家犹豫不决,那天晚上,我端了一盆洗脚水送到他床前,他顿时热泪盈眶说:“小时娘为我端脚盆,想不到今日你们共产党的兵,也给我这个俘虏端脚盆。大兄弟我不走了,我要参加解放军……”
淮海战役胜利结束后,我与副班长在徐州西边的一个小镇拍了一张合影照,我们穿着军装,全副武装,胸前佩戴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符号,显露出革命军人气质。
8年未回家,趁着部队整休,请假返故乡。我一走,音讯全无,此时见到妈妈喊一声,她泪流满面……第三天碰上村里开大会,村干部让我上台讲话,我就在台上讲了全国解放的大好形势,讲了只有跟着共产党走,穷人才能翻身。乡亲们为我鼓掌,作为人民子弟兵,我感到无上光荣。
归队后,上级调我到后勤部军械处政工科任政治干事,那年我26岁。
(五)
大军南下,军械处随部队驻合肥城外。我们整理武器、弹药、装备,组成临时军火库。披着军大衣,轮流站岗,与支前民工一起搬炮弹装车,军情紧急时,常饿着肚子,干得满头是汗。
国民党的飞机,每日在头顶上盘旋丢炸弹,一见民房起火,我们就冲上去打火。一次敌机丢下氧气瓶那样大的硫磺弹,火势凶猛,离军火库仅20米。我与保管员迅速窜了出去,张开大衣扑火,身上的衣裳燃着了,两个民工被烧得在地上打滚,众人奋力灭火,终于化险为夷,保住了军火库。
在‘‘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口号声中,部队结集在芜湖长江渡口,军械处征集1000多条民船,供大军渡江。百万雄师,所向无敌,我们走宜兴,到湖州,1949年5月解放杭州,野战军与浙西、浙东游击队胜利会师。我又忙着征军粮。
1949年7月,谭震林书记组织省委工作队,动员200多排级以上干部,转入地方工作,下乡剿匪,巩固政权。我转业成为地方干部,当过乡长、厂长、校长、主任、书记。随着岁月的流逝,我身上穿的军装渐渐褪色,然而,我常常觉得自己还是个兵,嘹亮的军号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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