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们只能伴着满天星斗睡在草地上。入境后数天,我们进占了重要县城黄平,守敌望风而逃。大批追击的敌人紧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所以第二天黄昏我们就撤出了黄平,又踏上起伏不平的林间小道,向东北方向行进。那时已传来了要和兄弟部队红二军团会师的消息,大家都被这消息鼓舞着,一个劲儿地往前走,似乎忘掉了疲劳和困苦。
那时,我是红六军团十七师五十团一营的班长。一天,我们团担任掩护任务,在全军团的后尾跟进。走了三十多里,我们进入一个山谷。这是一条羊肠小道,夹在两边陡峭的高山中间,高低不平,回转多弯,天空霎时乌云密布,像要下大雨了。前面不断传来快步前进、迅速通过山谷的口令。
正在行进中,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枪声,雨点似的子弹在我们身旁乱飞,打得岩石火花四闪。敌人设下了埋伏,企图来一个冷不防的袭击,在山谷里消灭我们。红军战士们立即卧伏下来。有人狠狠地咒骂着:“这群狗日的,想得倒不错,红军可不是随你摆布的!”不一会儿就见敌人端着冲锋枪、步枪,耀武扬威地从山坡上直向我们压下来,大声呼喊着:“冲啊!捉活的,你们跑不了啦!”千锤百炼的红军是吓不倒的。我们沉着地注视着敌人,等这群疯狗走近了,所有火器一齐怒吼起来,顷刻间,倒下了成堆的敌尸。但是,敌人仗着有利的地形和两个团的优势兵力,虽被击退了数次冲锋,还是疯狂地向我们紧紧进逼。子弹消耗得差不多了,我们就用手榴弹打。
在优势的敌人面前,我们只好边打边转移。战友何仁贵的大腿负了伤,等我用绑带替他包扎好,他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他拉着我的手说:情况很不好,不要管我,你快走吧!”他终因流血过多,牺牲了,我掉着眼泪,怀着像刀绞样难过的心情,和他永别了。
遇到了敌人的拦腰截击,我们整个团和主力部队失去了联系。摆脱了敌人后,我们由营长贺庆积带着,沿着盘山小道向上爬,越爬越陡,树林也越来越密,周围是山峰耸立,前面是悬崖峭壁,真是插翅难飞。我们就在山腰间隐蔽起来,监视着敌人的动静,待机而行。枪声稀疏下来了。敌人以为我们走远了。他们在山谷中唯一的小道上拉着长长的行列,追踪着我主力部队的行进路线前进。
敌人人喊马嘶地过了有四个多小时。看看敌人走完了,营长把我们带到山脚下集合,命令营参谋长带着侦察班走在前面,探索着跟在敌人的后尾前进。才走了短短的一段路,前面又响起了枪声,接着就见有个侦察员满头大汗地跑来向营长报告:前面的敌人没有走完,参谋长和一个侦察员牺牲了。这个不幸的消息,使人痛心,但更令人烦恼的是:不能继续前进,怎么办?贺营长冷静地思考了一阵,断然决定往山上爬,爬过大山,绕到前面去!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我的脚上早已磨起了两个大泡,一拐一拐地吃力地走着,阵阵疼痛从脚底直刺到心窝里,还没走到半山腰,一双手掌已经被荆棘刺得血淋淋的了,火辣辣的疼得我直淌眼泪;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啦,肚里饿得咕咕叫,颤抖着的两条腿,已不大听我使唤,又麻又软,每走一步都要咬一咬牙关才能把它们提起来。如果能躺下来歇一会儿,那多美呀!我瞅瞅别的同志,他们有的腿都肿了,不见得会比我好受一些,还是在不吭气地使劲爬。我不断想到:我是个共产党员,在一个共产党员面前,再大的艰难困苦也要把它克服!于是又来了一股勇气。
到得半山腰,天已黑下来了。人呢,都已弄得筋疲力尽,前面又是陡立的峭壁。上级传下了在山腰露宿的命令。回头往山下一看,我们又和敌人碰在一起了。原来敌人还没有走完,前面只走了一部分,后面大批敌人又跟上来了。相距只几百米的山脚下,敌人也在那里露营。这是十分紧张的一夜,也是漫长的一夜。
山下敌人的一举一动,像豆腐炒葱似的被我们看得一清二白。他们烧起了一堆堆篝火,忙着煮饭和取暖,不时传来嘈杂的吵嚷声,打破了夜间山谷的寂静,一片片的火光照亮了周围的山坡,真见鬼,敌人好舒服呀!而我们昵,哪怕就在潮湿的地上横倒下来,也会感到舒服,但连这样都不成。我们只有忍受着冷风和蚊虫的侵袭,裹紧空空的肚皮,用力张开沉重的眼皮,百倍警惕地注视着敌人,连咳嗽声都不能有。夜深了,篝火熄灭了,嘈杂声也平静下去了。
上级低声传下了休息的命令。我是什么也顾不上了,就在树根旁躺了下来,一倒下就呼呼地进入了梦乡。但不一会儿又被冻醒了,原来贵州的天气变化极大,白天穿着单衣还嫌热,到了深夜就很冷,夜风吹来,更是寒冷刺骨。这样睡睡醒醒,直熬到天亮,身上的单衣已被早晨的浓雾打湿,浑身直打哆嗦。
天亮后,敌人开始走了,直到太阳掠过头顶才走完。随即我们在山上整队,为了避免和敌人遭遇,插过这条唯一的小路,沿着山脚,先是向着西南,后又转向东北走去。这里根本没有路,而大多数同志都赤着脚,因为草鞋早已磨破。在碎石乱草丛中走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了一条河边。已经两天没有东西下肚了,我早已累得气喘心跳,眼前金星乱舞。我赶到岸边,捧起凉水就喝,洗了个脸,精神振作起来了,涉过了齐腰深、百来尺宽的河流。
入夜,好容易在深山密林里找到了一座孤庙,这里住着两个四十开外的和尚,我们就在这里住宿了下来。团长郭鹏同志一进庙就向和尚打听红二军团的消息,起先,和尚推说不大清楚。在这荒山中,除了和尚,休想再找得到别的向导。经团长和他反复商量,说服动员,还当场拿出报酬,和尚才答应给我们带路。这天晚上,每个人吃到一碗红薯稀饭,这已经是很好的享受了。按理要好好地睡上一觉,但许多同志都为将要和红二军团会师的消息所振奋,一时睡不着觉,我也只迷糊了几小时。
天刚亮,就哗哗地下起大雨来。我们冒雨前进,先头部队把狭小的路面踏成了烂泥塘,不断有人滑倒,爬起来已变成了泥菩萨,顿时咒骂声和哄笑声混成一片,下午出了太阳,在一个小村庄里吃了一顿玉米饭,又继续前进。又经过了三昼夜强行军,到达贵州东部的南腰街附近。
这是十月的一天,东方已升起了火红的太阳,我们正在一座山梁上休息,警戒部队又和敌人打上了。原来有五百多的一股敌人从背后发现了我们。击退敌人的进攻之后,我们迅速转移。翻过了一座大山,忽见相距约五百米的对面山坡上,黑乎乎的聚着一群人。我们迅速卧倒下来,准备迎接可能发生的战斗。郭团长从警卫员身上拿下望远镜,睁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审慎地观察对方,终于,团长果断地判定不是敌人,于是立即命令吹号联络。这边的号声刚落地,对面就答号啦。
这下好了,终于盼到了,他们正是我们的兄弟部队——红二军团。我们都高兴得跳起来,叫起来,忘掉了疲劳和困苦,飞跑过去,紧握着、拥抱着做梦也想念着的亲人,含着兴奋的眼泪,一时话都说不出来了。我们插在红二军团的行列里,亲人们争着帮我们扛枪扛背包,笑着谈着,叫闹声此起彼落。我问他们:“今天到哪里?”“南腰街。”“有多远?”“十五里。”“那里是不是根据地?”他们笑起来了:“哪里来的根据地!根据地还要靠我们去创立哩!”
两个月的连续艰苦行军,苦了一双脚,突破了敌人道道重围,克服了无穷困难,红六军团和红二军团终于胜利会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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