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班长和我谈话之后,思想上的包袱更沉重了,虽然总是提心吊胆,但工作还是拼命干,心里怀着一线希望。班里有个同志和我开玩笑:“不让走就算了,把身体累坏回家就种不得田了。”“你回家受压迫去!”我很不高兴地顶了他一嘴。班长怕我们闹口角,就劝阻我们:“你们不要扯乱谈,人家正在不舒服咧。”我站起来,抓起几块半旧的灰布闯出了门,到离我们住房十步的老板娘家里去做雨伞套,老板娘拿了几条米粮袋一针一线地缝着,看我来了,就叫我坐下,然后又问:你们么子时候才回来?老板娘的话问得很恳切,我说:“我们北上打日本,还是要回来的。红军在这里和人民一起搞土改,打倒过大地主韦老八,赶走了白军,创造了根据地,一道流过血。”
说到这里,怕自己的话还不能使她满意,补充说,“这是我们老家,还能忘记吗?”夜饭之后,管理员把我叫到房里,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我,用眼睛斜视着发问:“你们班长给你说了没有?”我装着不知道,就惊讶地问:“说什么呀?”可是管理员早看出我的心思,又问:“你班长没有征求你的意见?”我尴尬地答道:“班长问了我能跟上队不?可是他不了解我的实际情况……”我还要往下说,管理员却打断我的话说:“是啊!就是这个事,你还不到十五岁,为了照顾你,在家还是保险一些,现在给你十五块光洋,无论如何你要回去。”我眼睛上已经蒙上一层眼泪,顿时分辨不出管理员的面容,觉得喉咙被一股咸味的水流塞住了,我抽噎地表示决心:“管你给我多少钱,我也不要。”接着我扭转身就走了。我心怦怦直跳,回到班里,话也不说,躺在铺上。同志们问了几旬,看我情绪不好,也就不吱声了。
这一晚,我没有一点睡意。白皎皎的月光透过窗口,照射在班长脸上。我想:我参军的时候只有十三岁,班长总是叫我在大门口站哨,黑夜送信也不让我去;有一次行军走不动,师首长的马还让给我骑上。回去,回哪里?父亲参军后已经牺牲了,我的家在哪里?我的家在哪里呀!像我一个孤零零的孩子帮人家放牛的时候,有谁像部队里的首长和同志们疼过我呢?这时,所有熟悉的同志们的脸都出现在我脑子里,我觉得部队就是我的家,我失声痛哭起来,被惊醒的班长撑起手肘子安慰我,我说:“我死也要死在红军里!”天还不亮我就起床了,我一直窜到正屋营长的房门口,听了听,里头别的动静都没有,只有呼噜呼噜的鼾声,看看天空,月亮还没有下山,但总觉得他应该起来了。我一边在门口抽泣一边准备见了营长怎样开口,心里琢磨妥帖了,才从门缝里看进去,营长——陈崇岳同志正在穿衣衫,我随即推门进去,营长问一声:“谁?”然后定睛看看是我,就问:“你来干什么?起得这么早?”我这时却想不起话从哪里开头,呆呆地站在那里,营长又问,我结巴着憋出了一句:“班长,管理员要我回……家。”
营长又说了几句,可是我耳朵里嗡嗡直响,也没有听清楚,他就像没有一点事情似的朝茅茨(湖南方言,即厕所)的方向走去,一直到了茅茨跟前,他才又发现我,便扭转头说道:“伢子,回去再讲。”但是,我只退远了几步等着他,我想:回家不回家,这是最后一关,等一下我一定要把道理全对他说了。回到房里,营长叫我坐下。我哭哭啼啼地向他讲道理,可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总觉得说的不是想的,又反回头重新说起,但是越重复,他娘的喉咙就越不争气,心里焦急,口里说不出来,营长只是三番五次地看看我。秋风从窗口袭来,身子直打颤颤,我眼睛看着窗外,最后终于下了决心似的哭起来。
营长半天没说话,看样子,想说又憋回去,很为难的样子。“好,试一试,实在不行,你还是回来。伢子,这回出发不是三天五天的!”营长这一句话才把我从昏迷的窘态中惊醒,我起初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用疑惑的眼光,盯着他的眼珠子,他又微笑地重说一声:“试一试。”这时我心上的石头顿时落了下去,我惊喜地眨巴了几下眼皮想把眼泪挤净,又低下头卷起袖子抹了一下,敬个礼就跑出来了。班里的同志正忙着捆草,打背包,我一进屋就嚷嚷起来:“班长,营长答应我了!”“真的?”其余的同志也停下手问。
“不是真的,你们问营长去!”吃完饭,部队集合好了,我们通过站满欢送老乡的桑植城大街,队伍的行列里有自己的亲人,也有老百姓夹杂着,出了东门,穿过了发黄的橘子园,踏上了北上抗日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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