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湘臣回忆红十八师突围记

Admin 发表于2015-12-12 17:29:20
一九三五年八月,粉碎湘鄂边敌人“围剿”之后,红二、六军团主力于十九日向洞庭湖方向东征。红十八师留守后方,牵制敌人,配合主力作战。
我当时在五十三团一连当文书,我们团是师里唯一的正规团,随师部驻茅坪,另外一个刚由地方游击队合编起来的湘鄂边独立团,和后方机关驻在茨岩塘。很快,我们的四面都被敌人层层包围起来了,与主力完全断了联系。
茅坪和茨岩塘在湖南龙山县东南,是一个长一百里,宽五六十里的狭长地带,四周全是又高又险的大山,我们控制了所有的通路和隘口,修了野战工事,设置了陷阱和拒马,封锁了消息。另外,我们还创造了一种竹钉,削得像尖刀一样锋利,一头钉在地里,一头露出地面,巧妙地盖上一层树叶和乱草,专等敌人来上尖刀阵。敌人摸不清我们情况,也不敢来进攻,只是到处挖堑壕、筑碉堡,步步为营向我们逼近,打算把我们困死在山里头。
我们连的防守阵地和湘军十六师只有半山之隔,我们在山半腰,山下就是敌人,从我们阵地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敌人修起的灰溜溜的碉堡群,我们管它叫乌龟壳,一看敌人修起一座碉堡,我们就说:“敌人又添了一个乌龟壳啦!”碉堡和碉堡之间都有交通沟,一丈多宽的堑壕和两人多高的竹篱笆,不过,敌人这套把戏红军早看惯啦,也不把它放在心里,我们在山里头每天照常练兵习武,劲头挺足。师部无线电经常收到主力东征胜利的消息,有一回,军团部还派人通过封锁线给我们送来战利品,有崭新的枪皮带、布匹、枪衣,还有王震政委的照片,大家高兴极啦。我们就这样和敌人一直斗了两个多月。
十一月中旬,有天营部通信员送来一份通知,命令部队第二天五点半钟全部出发去背粮,在茅坪集合。我看了就把命令念给连长听,听说去背粮,大家都很带劲,夜里四点多钟,大家就吃完饭做了出发的准备。连长命令我把全部东西都带上,接着又命令撤回警戒部队,电话线也全部收了。我心里很奇隆:背粮嘛,干吗要带上全部东西?再说人都走了,敌人摸进来了怎么办?心里虽然这么想,命令总是命令,我也没敢多问。我把自己的包袱、米袋、还有当文书要用的笔呀纸呀零零碎碎的都收拾好了,坐在屋里等出发。我心里一边琢磨一边偷看着别人,看样子大家都没有底,但谁也没有吭气。天还黑糊糊的,我们就出发了,走了五里地到了师部天才大亮。我一看,全团部队都来了!团部师部的伙食担子,骡子马呀全都上好了驮子,事情现在明白了,哪里是背粮,是要出发去打仗啦!
部队集合齐了,团政委余立金开始讲话,大概因为保密吧,他没有提突围,只简单说了几句:“今天路程很远,路上土匪很多,掉队是很危险的,万一发生情况,大家要听指挥……”接着就出发了。队伍在山上拉成了一条龙。好久没走路了,乍走起来劲头很足,那时我才十五岁,不懂得局势的严重,心里还蛮高兴的。头一天走到洗车附近宿营,这里敌人空虚,山上留下许多空碉堡。当时我军主力正在湖南麻阳、芷江一带活动,我们只要渡过酉水就能很快和主力会师了。
敌人大概发觉了我们的行动意图,连夜赶来,第二天天刚亮,就满山遍野向我们猛扑,我们二营顶上去打了一阵,放火烧掉敌人一些空“乌龟壳”,部队就向东北转移了。经过两天的急行军,我们到了茨岩塘和湘鄂边独立团会合在一起。茨岩塘原来是二、六军团的总后方,里边有地方机关、医院、工厂,物资很多。师部原来命令休息一天清理后方,可是当天下午敌人就分两路扑上来了,机枪大炮乒乒乓乓满山响,我们一边打一边转移。这一来,所有的伤病员、地方干部和苏区的男女老少都拥出来了,大家都拼命跟着红军走,无论怎样劝说都不行,喊声哭声乱成一片,一时我们心里也都乱啦。
离开根据地本来就够难受了,看到苏区群众这种情形,想到白匪军会如何屠杀他们,心里就像烧了火似的难受。突围的队伍非常庞杂,部队总共不过三千人,加上地方工作人员和群众就不计其数,山地里一路行军,前后拉了十几二十里路长。当时情况可真困难,丢下苏区群众吧,于心不忍,但是,带上这样的队伍突围,等于自投虎口。当天晚上部队休息吃饭的时候,师长终于下了一道严格的命令:“五十三团走前卫,师直在中间,独立团走后卫,非队列人员一律走在后面,不准插队!”经过这样整顿之后,队伍才算有了秩序。我们这支队伍就这样开始了异常艰苦的突围。
从茨岩塘出发,我们就被敌人团团包围住了。南边敌人利用酉水的天然屏障布置了几道封锁线,严密防守,生怕红军主力北返和我们南下突围,敌军北有湖北大军南压,西有龙山、招头寨之敌,只有东边留下一个空子,这是敌人设下的口袋,想叫我们钻进去一网打尽。万没想到红军反而利用了他们的愚蠢,大胆地把红色箭头指向东边,不过没有钻口袋,到了桑植附近就来了一个向北转。连续的急行军,大家又饿又累,都盼望早点宿营。
天擦黑,到了苦竹坪,师里传令宿营,刚进街口,就和敌人两个团碰上了,稀里哗啦一打,手榴弹爆起一团团的烟火,枪声响成一片。敌人先抢占有利地形展开了火力,我们猛攻几次没有得手,就撤出了战斗,原路折回连夜又向南走。在战斗中我们连长李小水负了重伤,临时找不到担架,由两个战士抬着他走,半夜里,部队休息了两个钟头,把连长安置在一家老乡家里,临走时我和指导员去向他告别,他躺在床上,面色蜡黄,伤口还在出血,望着亲爱的首长,我心里很难过,可他一声都不哼,还鼓励我们要坚持下去,革命到底。连长真是个坚强的人,他那种赤胆忠心把一切献给革命的精神,成了我们每个红军战士行动的榜样。
第二天上午,我们沿着澧水西岸前进到了凉水口,碰到了慈利保安团,这个敌人是我们的老对手,尝过红军的苦头,又胆小又狡猾。湘西有几句民谣:“拖死周矮子,打死朱疤子,吓死罗孝子。”罗孝子就是这个团的团长。敌人一发现我们的矛头指向,立即把部队拉到东岸靠河湾的一座山上,几挺重机枪居高临下隔着河猛射,封锁住我们前进的道路。这时候,由茨岩塘、苦竹坪尾追我们的敌人也陕接近了,形势对我们非常不利。团部传令我们连过河去冲击敌人,一排长喊了一声带头跳下水,我们大家背着枪一个拉着一个跟着下了河,团里两挺水压重机关枪也咕咕地叫起来,子弹带着清脆的响声飞过河上空扑向敌人,敌人的机枪也向我们扫过来,平静的河面像突然掀起了急风暴雨,水柱翻腾,我们不顾一切,一股劲儿冲过了河。刚上岸,敌人机枪就不响了,厨包的家伙不等我们冲上去就}留了。我们也没工夫去追赶,回转来又继续向前赶路。走了十几里到了两河口,几个守桥的敌兵被前面部队打掉了,夺得完好的浮桥,顺利地过了河,我军安然地从敌人口袋里钻出来了。冲出了敌人第一道包围圈之后,我们马上来了个九十度大转弯,把我们前进的箭头掉向西南,一连几天急行军转到敌人背后去了。

我们朝西南方向走去,一路上又打跑了几个保安团,到了永顺县境内的马皮寨,天已经陕黑了。我们刚刚休息了两个钟头,吃过晚饭,忽然发现对面山上就是敌人,仔细侦察,四面敌人都已经接近我们了,只有西北招头寨方向还未发现敌人。我们立刻又连夜悄悄地出发了。天下着霏霏细雨,黑得伸手不见掌,山路忽高忽低,又窄又滑,有些地方陡壁成墙,后面人的脑袋都碰到前面人的屁股,扒上去又滑下来,只听前后不断传来“咕咚!咕咚!”的摔跤声。
走了一天一夜,中间只休息了几个钟头吃了一顿饭,走到第二天黄昏,部队停下来准备做饭,水刚烧开了还未下米,团里的集合号就猛响起来,我们空着肚子喝了几口水就又出发了。出发前,团政委严厉地宣布了命令:行军中一律不准发出响声或火光,部队进入战斗准备,伙食担子一律走在战斗部队的后面。此外还规定了联络办法:每人左臂上系一块白布,我找不到白的就用一块半灰不白的旧布将就拴在手臂上。我们连那天晚上走前卫,连长带着尖兵班走在最前头,我们师长亲自带一个轻机枪班和一架无线电走在连长后面,直接掌握行动方向。整个部队都预感到一场严酷的战斗在等待着我们。
没有走多远,就发现敌人在山上烧的大火堆,前面轻声传下口令:“注意,有情况!”我们一下都紧张起来了,步子不觉也加快了。黑夜里转来转去,搞不清东西南北,也不晓得走到了哪里,走着走着连路都没了,后来走过一座小山边上,忽然看到头上手电光一闪,黑夜里特别亮,借着闪光模糊能辨出是一座碉堡,离我们不过百把米,敌人在上面说话都能听见。再一看,嘿!四面都有手电光在闪亮,高低明灭,活像是鬼火。我想:这下可糟了,钻到敌人中间来啦!我们整夜都在敌人营区中间走着,悄悄的,没有火光也没有声音,只是偶尔轻传几句口令:“注意转弯!”“后面跑步跟上!”后来我们走到一个村子边上硬是和敌人碰面了,敌人哨兵大叫:“干什么的?”我们连长也厉声回答:“自己人,不要误会!”大摇大摆从敌人面前走过去了,敌人离我们不到十米远,还用电筒朝我们乱射了一阵,竟未发现是我们,大概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红军胆子会这样大,敢从他们面前过吧。我们不管他,只顾走自己的路,一遇到敌人电话线就全部剪断。
走到下半夜,我疲乏透了,边走边打瞌睡,两条腿机械地向前移动着。前面大概是向导摸不到路了,连长他们跑到一个寨子上去叫老乡,大概摸到地主家去了,里面一听说来了红军,又敲锣又叫喊,洋枪土炮都向我们干过来了,这一下,把我的瞌睡一扫而光。天陕亮了,灰蒙蒙的还看不远,
我们走进一处山口,左边是一架黑压压的大山,又高又陡,右边一座山稍微远些,山脚下是一溜子的村庄,两边山上都有敌人碉堡,紧紧封锁住山口。我们连长带着尖兵班去摸左边碉堡,尖兵班刚动手拖鹿砦,敌人就发觉了,大吼:“干什么的?”接着机枪就像雨点一样洒过来,连长卧倒在地上一边还击,一边用手一挥,我们就以密集的队形从碉堡中间冲了过去,左转弯上了大山。这时左边碉堡和村子上的敌人也都打起来了,向我们后面部队猛射,不少同志牺牲了,部队交换掩护前进,冲过了敌人的火网。我们上了山,敌人炮火也跟着炸上来了,山上光秃秃的没有路,全是石头和荆棘,炮火掀起石头片子满山飞。
上了一二里地,大家都上不动了,一天两夜的急行军,不吃饭,不睡觉,精力都消耗完了,前进一步都十分困难,特别是扛着重机枪的同志更走不动,急得直掉泪。山上偶然发现几棵叫“红袍”的野果树,大家都围上去摘“红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向上又走了两里地,在右边山坳里发现了几家草棚住户,大家像见了救星一样鼓起最后一把劲往上跑,都想找些东西填填肚子。可是,几家老乡们都很穷,睁着一双双惊疑的眼睛看着我们,经过宣传以后,老乡终于把仅存的几斗包谷卖给了我们,炒熟了每人平分了两把。吃了一点包谷下肚,人才有了一点精神。我们在山上等了很久,师直和独立团还没上来,远远近近都是密集的枪炮声,一直响了几个钟头。
团部侦察排派出去了,我们连的二班长也化装成老乡带了一个班绕回去接应,一直到天黑还是杳无音讯,不知后面部队冲到哪儿去了。部队会合冲出招头寨之后,又开始了不停的行军、打仗,在永顺的隆头和咸丰的忠堡连打了两次恶仗之后,我们乘敌人空虚从宣恩、利川附近西入四川,一直打到彭水,然后又以两夜一天的急行军绕回到咸丰县境,准备在朝阳寺附近渡过唐岩河。据师里的侦察报告,这里没有敌人。我们到达唐岩河时天还没大亮,河上一只船都没有了,透过河上泛起的乳白色的水雾,可以隐约看到对岸上的镇子。我们开始叫船,才一喊,镇子上的白晕谎慌张张跑出来了,狗日的已经比我们先赶到了。突然的情况使我们陷入困境,背后有彭水的强敌追兵,左有咸丰、右有黔江敌人的钳击,出路只有冲过河去。河水很深,我'们顺着河边向下走了不到一里地,选了一个水宽较浅的地方开始徒涉。
敌人一发现我们过河,机枪就雨点般地打过来,我们师长亲自指挥几挺重机枪压制敌人火力,我们以连排为单位,手拉手结成一条线冲进河心。寒冬的河水一直漫过胸膛淹齐脖子,当时也感觉不到冷了。敌人越打越疯狂,除了机枪之外,一队一队的敌兵还站在山上用排子枪向我们俯射,子弹带着尖厉的啸声扫过头顶,周围掀起一排又一排的水柱,夹着硝烟高高腾起在空中,又撒落在我们头上,我们就像游动在沸腾的开水锅里,许多人被打中了,像吃醉酒一样,身子一晃荡,倒在水里就牺牲了,烈士们的鲜血染红了河水。我们都深知此时没有退路,眼前只有一个字:“冲!”所有没被子弹打中的人都勇敢地冲过来了。
一上岸,我们又爬上一座大山,山上完全没有路,我们从水里钻出来一身水淋淋的,一路走水顺着两条脚杆直往下流,走过的地方都成了一条烂泥沟,又泞又滑。上了没多远,几匹过河没有卸鞍的骡子全身发抖,腿一软,连着驮的东西倒在地上就不动弹了,看了叫人真难过。有些人过河没来得及脱棉衣,全身湿透了冻得不能走,和我一路上山的团里的供给主任走着走着瘫在地上就不动了。只有我们师长张正坤是个铁人,大高个子,黑黑的脸膛儿,和我们一样穿着草鞋走路,没有丝毫疲倦的样子,上到半山他又亲自扛着重机枪在后面掩护,自己走在最后面。重机枪射手已经牺牲了,机枪扛不走,师长硬是自己扛起枪座,警卫员扛上子弹箱,把一挺重机枪完好无损地带出来了。过了唐岩河,越往西南走,和主力会师的心就越急切了,虽然上级没有明白宣布,但是我们心里预感到离胜利已经不远了。
从茅坪出发算起,我们连续行军作战已经五十多天了,走遍了湘鄂川黔四省的十七个县,行程五千余里,粉碎了湘鄂川三省敌人一次又一次的围攻,用鲜血为胜利铺平了道路。我们的人越来越少了,开初,前头打仗后面不知道,后面开枪前面也同样听不到,现在敌人从前面打来的子弹几乎都能落到后卫了;驮马全丢光了;我们的身体越来越瘦弱,好些人连枪都背不动了,开头连里干部和身体较好的党员同志还撑着背双枪,后来谁也不行了。只有一颗革命的心越锻炼越坚强,它鼓舞着我们勇敢地继续前进!
一九三六年一月初,我们走到了贵州的松桃县,有天早上正准备出发,团政委余立金突然用响亮的湖北日音宣布:“我们胜利了!今天,我们就要和主力会师,兄弟部队已经派人来接我们了。”两个月来,我们一直盼望着有这么一天,当胜利一下真的到了我们面前,我们高兴得简直不晓得怎样才好。
那天我们走得特别带劲,下午我们到了江口县的太平场,红四十八团在场上列队欢迎我们,枪口上红红绿绿的小欢迎旗迎风招展,街上贴满了标语,我们虽然疲惫不堪、又脏又黑,但是精神都挺足。一进场口,欢迎口号就雷声般彼落此起:“欢迎转战湘鄂川黔的红十八师!”“欢迎英勇善战的红十八师!”看着战友们亲切的面孔,听着战友们热情的声音,喉咙不觉都哽住了,心里激动得喘不过气。几个月来,我们到处遭受敌人的包围袭击,昼夜行军,苦战、血战一个连着一个,现在真像是受够了委屈的孩子回到了母亲怀抱,话没出口眼泪就先流了。
由太平场又走了一二十里,黄昏才到了江口县的军团部,王震政委亲自出城迎接我们,张正坤师长走在最前面,见了王震政委半天说不出话来,那样的铁人也是眼泪夺眶而出。王震政委给我们讲了话,晚风扑打着他那长及膝盖的农民式的大袄,声音里充满了慈祥和亲切。他讲了几个月来主力红军的胜利,还给了我们很多表扬和鼓励。
当天晚上,军团部专门腾出房子让我们驻在城里,每人发了五角现洋的慰劳金和过年费,安安生生地让我们休息了一整天,补过了一个快乐的晚年。会师之后,我们同主力一起,又汇入红军长征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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