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样的渴望中盼了七八年，终于在一九三六年春节后的一天，在贵州修文县，我第一次看到了贺龙，这时我在红六军团了。
那是在二、六军团会师后，我们打开了修文县，贺老总和其他首长们一起站在城头上，与部队指战员以及当地群众共同欢庆胜利。我身旁的同志指着城头说：“看!贺老总!”我朝城头上望去，凭直觉就认出了贺龙同志，只感到眼前一亮，心头发热。贺老总伫立在城头上，正在向部队和群众鼓掌、招手。他虽然穿着和大家一样简朴的灰色棉军装，腰间束着一条普通的皮带，但依然显出他不同于常人的英武气概和将帅风度。特别是他那两片乌黑整齐的胡子，和他的脸膛非常和谐，又与他的全部气质相得益彰，更增添了他特有的风采。
听说他这胡子还有一段来历。青年时期，他就加人了孙中山的中华革命党，为了驱逐袁世凯派到湖南的督军汤芗铭，贺龙在军中做策反工作，常在社会上活动。但因为年轻，有时不免被人轻视，他为了使自己有一个庄重成熟的形象，从十九岁就开始蓄起了胡子，而这胡子，竟成了与贺老总相伴终身的英武凛然的特征，被人们亲切而崇敬地称为“贺胡子”。当时，我凝望着城头上的贺老总，想着他那些神奇的英雄故事，钦佩着他响亮的名字和堂堂仪表，心里禁不住说：“他是真正的龙!”再看看贺老总身边的关向应，还有早就熟悉的我们六军团的首长任弼时、萧克、王震，一个个都英气非凡，各有风采。我当时就萌生了一种想法：“我们红军有这样优秀的将领，何愁不胜!”
我们和二军团胜利会师后，贺老总前来看望我们六军团的全体同志，讲了这样一段话：“六军团的同志们!你们辛苦了!你们经过了几千里远征，本来应该让你们好好休息，可是蒋介石不批准啊!他对我们苏区反复围攻，想要吃掉我们。我们呢?就要打到外线去，给他点厉害看!现在，根据地就在我们的脚板上!部队要马上行动，打它几个大胜仗，粉碎蒋介石的围攻，来庆祝我'们二、六军团的胜利会师!”可惜我当时因为没有回到部队，未能亲耳听到这次讲话。这会儿，我望着城头上的贺老总，耳畔似乎响起他的声音：“根据地就在我们的脚板上。”这句话说得多好啊!今天打下这座修文县城，不就是这句话的实践证明吗?“根据地就在我们的脚板上。”正是在这句话所体现的军事思想指导下，在贺老总的指挥下，我们二、六军团分别出击，协同作战，在运动中打得机动灵活，屡战屡胜，相继打开了湘西永顺、大庸、桑植等县，建立了湘鄂川黔根据地，消灭和牵制了大量敌人，有力地配合了中央红军长征北上。
当敌人又向我二方面军发起更大规模的“围剿”时，贺老总却又成功地率领我们突破重围，甩脱敌人，开始长征，朝着党中央所在的方向前进。在那漫漫的行军路上，我一直牢记并坚信贺老总的这句话：“根据地就在我们的脚板上。”我们走啊，走啊，一定会走向胜利。长征途中，我们经常看到贺老总：他骑一匹剽悍的战马，有时从我们身旁疾驰而过，有时放松马缰，有时索性跳下马来，和战士们一起步行，有说有笑，他还常把自己的干粮给战士们留下，即跨上马背，疾驰而去。他的马背上总是系着一只小洋铁桶和一根长长的竹竿。我们很快就发现了贺老总的“秘密”：他把自己的干粮几乎全部都给了战士们，自己却纵马草地，寻找河流水沟，难得地钓几条小鱼，煮食充饥。
长征时，贺老总留给我印象最深、最使我终生不能忘怀的，是在到达包座之前，我和我们师长张正坤去向贺老总要烟吸的事。那时我们的干粮早断了，衣服破破烂烂，冻饿交加，实在是疲劳不堪。这时候，多么想吸口烟，提提神啊!可连粮都没有了，烟草就更别想了，连那可以权当烟吸的树叶也找不到，同志们未免沮丧，神情有些黯然。夜晚，我们围坐在师长张正坤的身边。大家都知道师长平常烟瘾最重，现在谁也没烟吸，但是和他坐在一起，似乎心里好受一些。我们点燃一堆篝火，望着天上的北斗出神，谁也不想说话。听说中央红军早已到达陕北，而我们还在草地上跋涉，有人风闻部队也许还要往南开，心情更有点沉闷。假如能有一撮烟来解解困，那该多好!可是，摸摸空荡荡的口袋，只能发出一声叹息。
师长张正坤突然霍地站起来，招呼了声：“熊晃!跟我走!”我跟着张正坤师长到了总指挥部。贺老总正在俯身看地图，口上衔着他那大烟斗，但是不见冒烟。贺老总听见喊“报告!”抬起头来，笑着问张正坤：“你来做什么呀?”张正坤故作严肃地向贺老总敬礼：“报告老总!我来要点草烟吸!”我站在师长身后，想笑又不敢笑，贺老总却哈哈大笑起来，用他的大烟斗指点着张正坤：“乱弹琴!你这个烟鬼。”师长在老总面前，似乎也成了“小鬼”，居然耍起“赖柳啦皮”来了：“报告老总!我干革命就是为了要口烟吸!”“真是乱弹琴!革命不成功，哪有你的烟吸?”
贺老总一边笑着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他的烟袋递了过来。“吸吧!你个烟鬼!”老总又指着我说，“还有你，也是个小烟鬼吧?”张正坤并不急着吸烟，我更不敢伸手。贺老总打开一只洋铁箱子，从中取出一条烟袋，把仅有的烟末儿倒了出来。“全部拿走吧，部队里烟鬼不少，让大家都吸一口。”张正坤从老总手里接过烟包，站在那里，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贺老总：“老总!到了包座，部队朝哪个方向走?”老总知道张正坤带着我这个宣传科长来，决不仅仅是为了要点烟吸，老总也知道部队普遍地关心着什么。他收起了笑容，严肃而果决地说：“告诉同志们，坚决北上，和党中央会合!”
略一停顿，贺老总若有所思地说：“我贺龙心里只有一个党!我没有见过毛泽东，但我拥护毛泽东同志。这些年看得很清楚，他的路线正确嘛!我读过他的文章，我佩服!”后来我才知道，贺龙同志这话是有所指的，原来二、四方面军在甘孜会师后，张国焘拉拢贺龙同志，企图要贺老总脱离党中央，和他一起另立中央，贺龙同志严厉驳斥，坚决与朱德、徐向前等同志一起，迫使张国焘取消他私立的伪中央，使二、四方面军得以继续北上。
张正坤师长和我听了贺老总的话，心里踏实了，顿时兴奋起来，拿起烟包，向老总敬了个礼，转身就走。“回来!”老总叫住了我们，“烟能吸饱肚子吗?”贺老总不等我们说话，拿出他的干粮袋交给张正坤，“回去让同志们会个餐，就说我贺龙请客!”“老总!那你……”张正坤推让着不肯接受。“我有那个。”老总指着堆放在一边的小洋铁桶和长长的竹竿，幽默地笑了，“逮住了大鱼，我请你们喝鱼汤!”老总和师长，一起大笑起来。我感到眼睛有点湿润，那是过于高兴和幸福的缘故吧。贺老总知道我是师宣传科长，特别嘱咐说：“要做好宣传鼓动工作，让战士们都知道，部队要坚决北上，和党中央会合。要同志们克服困难，走出草地，就是胜利!”．草地的环境这样艰苦，前途茫茫，但也不知为什么，自打见了贺老总，我就觉得心里亮了，再也不惧怕了。
我又想起第一次见到贺老总时的那个想法：红军有这样优秀的将领，何愁不胜?一九三七年，红军改编为八路军，我们二方面军编为一二O师，贺龙任师长。在那次改编时贺老总给我们讲的话，永远回响在我的耳边。当时，我们驻在陕西富平县庄里镇。
部队改编后，八月一日举行抗日誓师大会，贺老总讲话。那是一次既严肃又风趣、足以体现贺老总的思想、性格、又反映了他生平道路的讲话。贺老总首先讲了我们中华民族正处在危急关头，我们肩负着抗日救国的战斗使命；讲了国共合作，红军改编为八路军的深远意义。接着，他手指着头上的军帽，神情非常严肃地说道：“同志们!我们将要戴青天白日帽徽的军帽了。”停顿了片刻，突然间，像山洪暴发一样，传来他那洪亮的声音，“但是，我们的红军帽，我们的红五星，一定要保存好，千万不能丢!”会场上一片肃静，气氛非常凝重。贺老总看出了同志们的心情，似乎是为了缓和一下空气，他又转换语气，诙谐地讲下去：“我当过国民党的将军，头上戴过镶着金边边的将军帽，脚上穿过长统子皮马靴，算得上神气十足。可是，我扔掉了将军帽，脱下了皮马靴，甘愿戴上草帽，穿上草鞋，和国民党打了十年。同志们!这是为什么呀?”他不等回答，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喊了出来，“国民党的帽子是臭的!”我们都知道，贺老总威武不屈，刚直不阿。早在一九二七年，武汉国民政府没有叛变以前，蒋介石就派密使以极其优厚的利禄贿买贺龙，要其兵变攻打武汉政府，贺老总将此报告了共产党人周逸群，由国民党政府处决了蒋介石的密使。国共分裂以后，各路军阀都来拉拢贺龙，都被贺老总断然拒绝。当时国民党军队屠杀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唯独贺龙的二十军仍然保护着工会、农会，部队中留用了大量的共产党员干部。在那大动荡、大分化、大浪淘沙的历史关头，正当革命处于艰难困境的低潮时期，贺龙军长“扔掉了将军帽，脱下了皮马靴，戴上草帽，穿上草鞋”，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创建红军，为人民打天下，和国民党血战了整整十年。今天，他又率领我们奔赴抗日前线，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挽救中华民族的危亡。想到这些，我们对贺老总更加崇敬，更加信赖。
只听他接着讲道：“我们以民族大义为重改编为八路军，虽然要戴上那青天白日的帽徽，但是，我们与国民党的军队有本质的区别!我们永远是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永远要保持和发扬红军的光荣传统!”多少年过去了，贺老总的这次讲话一直清晰地深印在我们脑海中。不管在斗争生活中我碰到多少艰难困苦，哪怕思想上产生一丝畏难情绪时，我耳边就会回响起贺老总那洪亮的声音：“国民党的帽子是臭的!”全国解放以后，我们穿上了人民的将军服，更加想念培养我们成长的贺老总。又过了几年，我和王恩茂、郭鹏等几个人一起，趁到北京出差的机会去看望了贺龙元帅。老总见了我们，开口就说：“现在都当了将军了，可不能骄傲自满，要谦虚谨慎。更要想着那些牺牲了的同志!”老总吸着他的大烟斗。我想起长征途中，跟着张正坤师长去向贺老总要烟吸的那一幕。张正坤同志早已牺牲在上饶集中营，他今天不能像我们一样，幸福地坐在老总身旁，悠然地吸烟了。也许老总此刻也想起了他，以及更多的先烈，他怀着极其深沉的感情，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我们这些人，都是穷苦人出身，有的当过长工，当过放牛娃，挨过土豪的鞭子。旧社会的苦，我们都受过。要不是党，不是毛主席领导，革命不胜利，我们哪会有今天?”
听着老总的谈话，回顾跟随他几十年的战斗生活，他那坦荡的襟怀，对党、对领袖、对人民的一片赤诚，强烈地感染着我们。在我的战斗生活道路上，每当忆起和老总的一次次会面、一次次谈话，我就会浑身是劲，仿佛是有什么魔法，让我洗涤尽一切私心杂念，永远奋勇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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