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三六年的二月,我们红六军团在贵州击溃了国民党王家烈的部队,迅速强渡乌江,进入了黔、川、滇三省交界的大定、毕节地区。为了创建新的革命根据地,为红军北上抗日打开通路,同时也为了使连续作战、疲劳不堪的部队得到休整和补充,一进入该地区,军团部就要我们就地驻下,集中力量做群众工作。当时,我在红六军团政治部巡视团工作。
一天上午,军团政治委员王震同志派人把我找了去。一进门,他就面带笑容地对我说:“你知道这里少数民族的情况吗?”我回答说:“听说了一些。”“光听说可不行啊!”王震同志语重心长地说:“要宣传党的民族政策,做好少数民族的工作,首先必须熟悉他们。长期以来,这里的少数民族同胞由于受国民党反动政府‘大汉族主义’政策的压迫和反动宣传,对汉人存有戒心,对我们红军有种种误解。要改变这种状况,就要靠我们去做工作。”接着他告诉我,军团政治部已决定从各部抽调人员组成工作组,分别深入到附近几个少数民族的部落中去。
张子意主任和罗志敏、夏曦等同志都已带人出发了,他要我也带一个组到离毕节县城二十里左右的一个苗寨中去。临走时,他再三叮嘱我不要怕碰钉子,要有应付各种情况的思想准备。第二天一早,我就带着政治部的小陈和小李两名宣传员出发了。我们所要去的苗寨坐落在县城东北的深山密林里。
一路上,我不时地向懂苗语的小李同志了解有关苗族同胞的风俗习惯,并和他们共同商量了如何开展工作的办法。我和小陈都是第一次和少数民族同胞打交道,因此,对即将到来的工作,既感到新鲜又感到心中无底。大家边走边谈,二十多里的路程,不知不觉就走完了。
待我们爬上半山腰进入苗寨时,眼前的凄凉情景使我们大失所望。只见寨子里空无一人,连鸡鸣狗吠之声都听不见,映人眼帘的只是一片断垣残壁,十几间小竹楼已经被大火烧成了灰烬,散发着一股焦煳味。所剩的一些竹楼、寮棚也都破烂不堪,摇摇欲坠。显而易见,这里刚刚遭过洗劫,可是人都到哪儿去了呢?I层寮棚:简陋的棚我们三人分头在寨子里找起来。
不一会儿,小陈跑来报告说,在前边的一个寮棚里发现了一位苗族老人,我和小李马上跟着他来到了那个寮棚里。这是一个低矮昏暗的寮棚,进去以后,连身子都站不直,混浊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借着棚顶破洞透进来的亮光,我才看见一个老人蜷缩着躺在一块用石头支起来的木板上。
走近一看,只见他双目微闭,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瘦骨嶙峋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我看他身上只盖了一床薄薄的破棉絮,便忙把随身带的背包打开,将自己的行军被给他盖上。在盖被子的一瞬间,我才发现他的腿上长着一个碗口大的疮,一股恶腥的脓血正向外流着,于是赶紧叫小李从急救包里取出纱布绷带,帮他包扎起来。看老人那虚弱的样子,可能已有好几顿没吃饭了,我又立即叫小陈用干粮袋里的米,用老人家的破锅,熬了一锅粥,端到他的床前,一口一口地喂起他来。几口饭下肚后,他的神志清醒了不少。当他睁开眼看见我们这些陌生人时,脸上流露出惊恐的神色,我赶忙趋前一步,和颜悦色地对他说:“老人家!不要怕,我们是红军,是咱干人(意即穷人)自己的队伍,和你们是一家人啊!”听着这些话,看着身上盖的被子和小李正在给他喂的粥,他不由得点了点头。可是,当问起他乡亲们的情况时,他又闭上了双眼,缄默不言,只是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我想,可能他对我们的顾虑还没有完全打消,不宜操之过急,因此,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我们把干粮袋和从山上砍来的柴留在他的屋内后,便离开了。为了防止意外,我们决定晚上就住在老人对面的柴草棚子里。这天夜里,我躺在茅草铺上,想着王震政委的谆谆嘱托,怎么也睡不好觉。约莫午夜时分,忽听对面寮棚外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响声,我赶紧爬起来,借着微弱的星光向对面望去,只见两个用黑布蒙面的人,正站在老人住的寮棚门前鬼鬼祟祟地拨弄着什么,我立即叫醒了小李和小陈,一起提枪屏息静观着那两人的行动。不一会儿,其中一个人“嚓”地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燃了一小束柴草,举起来就往棚顶上凑。我一看不好,马上带着小李、小陈冲了上去。当我们突然出现在那两个纵火者面前时,他们惊呆了,小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从一人手中夺下了火把,我则用全身力气猛地一下把他抱起来摔倒在地,另一个蒙面人吓得掉头就跑,小李紧跟着追了上去。这时,寮棚上的火已经呼呼地烧起来了。我一面叫小,陈赶紧救火,一面扯下了那个人的蒙面黑布,把他反绑在门口的柱子上,接着也脱下衣服去扑打起火来。
由于发现得及时,火很快被扑灭了。这时小李也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他懊恼地告诉我,因为夜暗路不熟,让那个家伙跑掉了。想到寮棚里的老人,我们赶紧推门进去,一看门上已被绳子扣死,显然这是刚才那两个坏家伙干的,我拔出随身带的小刀,割开绳索,推门而人,见老人被烟呛得正连声咳嗽,我们赶忙倒了一杯水给他喝了下去,并告诉了他刚才外面发生的一切。为了让老人确信我们所讲的话,同时也为了弄清纵火者的身份,我吩咐小陈把捆在门口柱子上的那个坏家伙带进来。当老人看清了那人的脸后,猛地一下坐了起来,牙齿咬得“嘎嘎”响,断断续续地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你……你这个……狠心的家伙!”说完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当着他的面,我们审问了这个家伙,原来他就是住在山下的保长,长期以来,他骑在苗族同胞的头上作威作福,干尽了坏事,在我们到来之前,正是他窜来苗寨,造谣惑众,诬蔑我们红军,威逼不明真相的乡亲们离寨出走;也正是他带人放了一把大火,使十几户苗族同胞的竹楼变成了灰烬,反过来诬说是我们红军干的。
这天晚上,当他得知了我们进寨的消息后,又偷偷摸摸地窜进寨来,妄图烧死病卧在床上的老人,以再度嫁祸于我们,挑起苗族同胞对我们的仇恨。听完了这家伙的一番供词,老人眼睛里饱含着热泪,他紧紧地拉住我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考虑到老人的身体,我们安慰了他一阵后,便押着那家伙离开了他住的寮棚。
第二天一早,当我们送饭去给老人吃时,发现他已经不见了,分头找遍了整个寨子也没找到,只得暂且作罢。上午,我们到山上砍了一些柴草,回来后分别堆在各家门前,就在我们堆放柴草时,寨东头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我们一望,不由得高兴起来,原来是那位老人一瘸一拐地领着十几个苗族老乡回来了,我们赶紧迎了上去。老人告诉我,在他身旁的那个壮汉便是他们的头人,名叫李贵忠。我走上前去紧紧握住了李头人的手,从他那面露笑容的脸上,我敏锐地感觉到,他对我们的误解和对立情绪已被老人的现身说法给澄清了,心里禁不住一阵兴奋。我用通俗易懂的话向他再次宣传了红军的政策和来此地的目的,并向他询问了乡亲们的情况。从他口中,我才得知,乡亲们离开寨子以后,都躲到山顶上的一个洞子里去了,由于洞里潮湿寒冷,加之身上又无御寒的衣服,不少人都病倒了。听到这个情况,我不禁着急起来,叫他马上上山去把乡亲们接回来,同时,派小陈立即回毕节县城向军团首长汇报。
当天下午,在李头人的带领下,一群扶老携幼、衣衫槛褛的苗族同胞回到寨子里来了。我们和李头人一起帮助他们舂米,修补破漏的房屋,把一户一户的乡亲们安顿下来。将近傍晚时分,小陈带着卫生队的一名医生从县城赶了回来。他告诉我,王震政委对我们这里的情况很关心,想见一见这里的苗胞代表,要我动员他们派人下山去一趟。当晚,我就和李头人谈了这一情况,当他听说我们的首长要亲自见他时,神情非常激动,连声说:“你们这么看得起我,我一定去!一定去! ”第二天凌晨,由李头人带着十二名苗胞代表、另外还有一个小孩子,和我们一起下了山。虽然他们住的苗寨离县城并不很远,可由于国民党反动派的压迫歧视,他们从没有一个人来过,因此,进城以后,他们对一切都感到很新鲜,大街上,红军战士开仓分粮和穷苦百姓领到粮食后喜气洋洋的热烈情景更是深深地吸引着他们。大家边走边看,当我们来到军团部时,太阳已升起有一人多高了。听说我们来了,王震同志大步流星地从屋里迎了出来。我向他介绍了李头人后,他笑容可掬地握住李头人的手,连声说:“欢迎!欢迎!”接着他又逐个和其他人握了手,热情地把大家让进了屋里。
坐定以后,他关切地询问了坐在身旁的几个乡亲的年龄和生活情况,然后热情地和大家攀谈起来。听着他的谈话,我不禁暗暗钦佩,刚来这儿几天,他对这里苗族同胞的生活情况和风土人情竟已经了解得这样清楚。那些苗族乡亲见他如此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开始的那种腼腆和拘谨的神情渐渐消失了,都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起来,屋内的空气马上就活跃多了。谈话中,王震同志向他们宣传了红军的宗旨,介绍了红军长征的情况,他指着我和小李说:“你们不要看他们穿着军装,当兵前,他们也都是干人啊!我们这个队伍里有很多人都是被地主老财逼得走投无路才出来当红军的,我们红军是为天下受苦受难的穷苦百姓求解放的队伍。”他还说:“你们苗族有土司,我们汉族有地主,他们都是靠吸我们穷人血汗养肥的。虽然我们的民族不同,但天下的受苦人都是一家人,地主、土司老爷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他这一席话,把在座的十几位苗族同胞说得连连点头。转眼间已到中午时分,王震同志特地叫炊事员加了几个菜,亲自陪他们吃了午饭。
饭后,他又要我从县城照相馆请来了照相的师傅,在他住的屋子外边的天井里,和那十四位苗族同胞合了影,留下了这张珍贵的照片。照完相后,王震政委亲手把事先叫部队准备好的三十支老汉阳造步枪和两支驳壳枪送给了苗族乡亲,并一再叮嘱他们回去后要尽快把自己武装起来,保卫苗寨,谁再敢来为非作歹就和谁干。看着这些武器,苗胞们都非常高兴,一个个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王
震政委要我们三个人再送他们回去,协助他们把武装搞起来后再回来。临别时,李贵忠头人紧紧地拉住了王震政委的手,两眼闪烁着晶莹的泪花,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其他苗族同胞也都怀着依依不合的心情,用苗家的礼节向王震同志道别。我们已经走出很远了,回头望去,还看见王震同志站在门前的土墩子上,向我们频频挥手……这一趟县城之行,加深了苗族同胞对我们红军的了解,回到寨子以后,他们逢人便说红军好。李头人还特地派人到附近的几个寨子里去,逢人就宣传红军如何好。
在他们的帮助下,这一带的局面很快就打开了。后来,当我们红六军团根据中央指令,离开毕节县城,继续北上时,李头人还亲自带人给我们送来了夜间行军需要的火把,并为我们留下了带路的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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