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鲁中山区,村子不大,只有三十几户人家。虽然村小,却建有护村围墙,墙的西、南各开一道门,供村民出入。据老辈人说,过去山上时有野狼出入扰民,还有土匪入村打家劫舍,为保平安,村民遂筑墙护村。抗日战争爆发后,山外不时传来骇人消息,日寇攻城掠地,鲸吞我河山。在占领区,日本兵到处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敌占区同胞生灵涂炭,度日如年。村民闻听,寝食难安,日夜担心灾难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殊料越是害怕的事,偏偏来得越快。不久,山东全省沦入敌手,日军在县城建了据点,我们这个不起眼的小山村,也在劫难逃!
鲁中虽是敌占区,八路军和游击队的活动十分活跃,常常出其不意的给日寇以沉重的打击,使蜗居在据点的日本鬼子不得安宁。为了报复,日军于每年秋冬两季实行大扫荡,企图以惨绝人寰的杀戮逼迫老百姓屈服。而他们何时出动,扫荡哪些村,村民难以知晓,所以,只要日军一有动静,村民便立即扶老携幼躲进大山,有时还不得已在雪地里过夜。
1940年10月的一天,天气晴朗。上午十时许,我正要出村,还没走到南门,猛听得同村的杨大叔气喘吁吁地从南门外奔进村来,边跑边喊:“鬼子进村啦,鬼子进村啦!”霎时间,全村骚动了,村民们纷纷冲出家门,向西南两道墙门奔去。十四岁的我从没见过这架势,一下子慌了神,想也没想就随着奔涌而出的村民向南跑去。刚出南门,我便看见不远处有百余个鬼子兵分两路向村子包抄过来,领头的这个鬼子打着太阳旗,跟在后面的那伙人肩扛步枪,嘴里叽哩呱啦地喊着我们听不懂的口号。此时,跑在最前面的村民慌不择路地朝村南的南沟崖狂奔,那里是一条天然大石沟,沟的两边有多个大小深浅不同的石洞可以藏身。
我跑不多远,但见一路狂叫着的鬼子已逼近村口,看来是跑不掉了,我只好转身回村。忽然,我看见附近有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邻村牧羊娃呆立在那里,他身边的羊群浑然不觉仍啃着青草。我灵机一动,何不藏身羊群躲过一劫?但转念一想,不对,羊是要认生的,见我这个陌生人混迹其中,必然会躁动不安,我也会暴露在鬼子面前,岂不更糟?
我只好放弃这个念头,继续飞速往村子里逃命。刚一进村,抬头瞅见大嫂拉着裹小脚的母亲踏着碎步迎面向我奔来,我急吼吼地喊:“妈、大嫂,鬼子已到村口,我们出不去了!”母亲先是一愣,旋即攥住我的手,一声不响地疾速把我带进村头的一间破旧柴草房。她们一边搬农具,一边拨开柴草,让我先躲进去,然后她们挨在我的两旁,再以柴草和农具蔽护自己的身体。
母亲和嫂子在身边,我的心总算稍稍平静一些,但听到屋外的鬼子有一阵没一阵的吼叫声,心又一次次地提到嗓子眼。我知道,这些鬼子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万一闯入草屋被他们发现,保不准会把我们仨抓走;即使没有发现我们,也会用刺刀探虚实,使我们非死即伤;他们一旦达不到扫荡的目的,说不定还会放火烧屋,那我们不就会被活活烧死?
鬼子进村后,村子里没见几个人,于是就到处找寻,先前躲进南沟崖的乡亲被他们发现了。深的石洞,鬼子不敢贸然进去,就用乱石往洞里砸;洞口浅的,能瞧见乡亲的脚,他们就用枪托捅,许多人被砸得鼻青脸肿脚跛手残,乡亲们终于坚持不住,一个个被逼了出来,而后又被押回了村子。
鬼子心里一定明白,老百姓的心是向着共产党的。时下已至深秋,冬季即将到来,八路军和游击队肯定急需大量棉花,村民也肯定会把新棉献给他们,因为棉花不但可以织布御寒,而且可以用来制作炸药。所以,日军企图通过发动此次扫荡以断绝八路军的后勤补给,他们就是冲着民间所藏的棉花来的。
鬼子把村民押回村后,挨家挨户的又胁迫他们把家里的棉花背到西门外的空场地上,如稍有不从,轻则训斥辱骂,重则拳脚枪把并施,一直折腾到下午三时多。手无寸铁的村民眼看堆得小山般高的一包包棉花被鬼子浇上汽油,点火焚烧,个个义愤填膺,但无计可施。一个多小时后,辛苦劳作一年的新棉全被烧成焦灰。至此,鬼子还不肯罢休,撤退时,他们不但抓走了我三哥在内的14个青壮年,还牵走了村里惟一的一头小毛驴。面对这一惨景,憋了一天的村民再也隐忍不住了,有的号啕大哭,有的泣不成声,更多的是紧握拳头,发誓一定要报此深仇大恨。
我们仨躲进柴草房后,不知时间,也不知腹饥。起初,屋外不时传来嘈杂之声,渐渐的,村子静寂下来了,不知道后来村里发生了什么,但又不敢出屋,直到劫后余生的乡亲回村。这时已经下午四点多了。
欺压越甚,反抗愈烈,血债要用血来偿。这惊魂六小时把仇恨的种子深深地埋入全村人的心里。此后几年,村里先后有多名年轻人参加革命。四年后,我也毅然决然加入了抗日的队伍,成了一名军人。
作者简介:张祥道,男,山东沂水人,1927年10月出生,1944年2月参加革命工作,1945年11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原任宁波市委老干部局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