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大人们传说,有些地方的穷人闹共产,成群结队去打土豪,分田地,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我心里就天天盼望着那样的美事快点实现,有时夜晚做梦也梦见跟着大人去打土豪,高兴得从睡梦中惊醒。
一九三O年春天,我的家乡金寨地区成立了苏维埃政府,成千上万的农民群众,欢天喜地,处处张灯结彩,我和小伙伴们像喳喳叫的喜鹊,出出进进都在唱:“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竖呀竖起来……”在党的组织下,金寨的群众分别组成了赤卫队、少先队、劳动童子团。男女老幼都拿起了武器,武装起来的群众达四万多人,我父亲是贫协委员,两个叔父都参加了地方独立团。我不满十岁,费了很大劲才争取加入了儿童团。我把染成红色的棍子做得长长的,找根布带扎在腰上,站岗放哨,查路条,送信,干什么都尽力学着大人的样子,一个心眼保护苏维埃。大别山区人民的武装斗争如火如荼,使反动派极度仇恨恐慌。
一九三O年左右,他们出动飞机,抬来大炮,疯狂地喊叫着“驻进山头,杀尽猪牛,见黑就打(见人影就打枪),鸡犬不留”的杀人口号,气势汹汹来“围剿”革命根据地。在方圆不到两三百里的金寨地区制造了五个万人坑,两个千人墓,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吓不倒红军和苏区人民,敌人发动的“围剿”,一次又一次被挫败,直到一九三二年秋天,反动派纠集三十万人马,进行第四次“围剿”,由于党内错误路线的干扰,红军主力被迫在十月份离开了根据地。红军与大别山区人民结成的骨肉关系,如山相靠,似岭相连,红军往哪里转移,群众就跟着往哪里走,两个叔父带着我紧紧跟着地方独立团。
为便于行动和战斗,部队在湖北某地整编,两个叔父被分别编入红十师和七十三师,领导见我年纪小,就再三动员我同老弱妇幼离队返回。不管怎么劝说,我哭着躺着就是不离开部队,叔母、表姐和儿童团中队长胡定瀛等一些小伙伴,强拉带拽领我走,我没命地又喊又叫挣脱他们去撵红军。我不跟红军走,能到哪里去啊!家乡的茅屋早被反动派放火烧了,父亲被抓走,母亲是死是活不知道,我哪有家?红军就是我的家,就是我的亲人!我就像一个小尾巴,红军在前面走,我就在后面跟,部队开饭,我就跟着吃,部队宿营,我就跟着睡觉。尽管大人们都故意对我板着面孔,谁也不说个“要”字,但是每次开饭却都关照我吃饱,每次宿营睡觉,总是争着把衣服盖在我身上。我看父兄辈红军对我外冷内热,并不真心撵我,也就和他们粘糊得更紧了。每每高兴,我就大声唱起“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竖呀竖起来……”欢快的乡音,唱得大人们都乐起来。
我把红军当亲人,红军父兄们把我当做亲骨肉。部队辗转通过鄂豫交界地区,登上了千里秦岭。这时,已是雪花飘飘的十一月天气,大家身上仍穿着从家乡出发时的衣服,在风雪中行军,肌肤如刀割针扎。我身上披着大人的夹衣,就像穿上了大氅,可是脚丫子太小,大人的鞋穿不得,只好把沿途打土豪找到的女“洋袜子”,一双又一双地穿在脚上,走不多远,袜底就破了,再弄些破布、棉花绑缠在冻肿的双脚上,继续跟随部队行军作战。
敌人在重峦叠嶂的秦岭处处设防堵截,身强力壮的人,都在前头冲锋陷阵,老弱伤病走在后面。我和负伤的李厚柱叔叔结伴而行。李厚柱是我家邻居,从小就十分喜欢我,他身上的伤口愈是疼痛,就愈是把我的手拉得更紧,就像怕丢掉我似的,山越爬越高,风越刮越紧,实在走不动了,李厚柱叔叔就拉着我在一个背风的旮旯里半躺着休息。谁知道一躺下,他就再也起不来了,我哭喊着拉他:“李叔叔,你可不能躺下,咱们快走哇!”可是不管我怎么拉喊,他再没能动一下,只是强睁着期望的眼睛,深情地对我说:“树子,别管我!你……你……你快走,莫要掉队啊!”说完,就闭上了眼睛。我离开他的遗体,牢记烈士的叮嘱,追赶部队。快要走出秦岭时,部队昼夜行军。
一天夜晚,部队在蜿蜒崎岖的山道上摸索前进,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我迷迷糊糊地倒在路边睡着了,一直到收容队的人过来,才发现有人在路边躺着,他们开始以为我是个死人,但一经搬动折腾,我醒过来了,部队领导知道了此事,叫我跟着叔父走,不许我单独行动。第二天拂晓出发时,领导派人带我站在路旁等着找叔父。队伍不断地在我面前通过,一直快到中午,我的二叔父终于过来了。他挑着一副担子,里面装着油印机和油墨纸张,显得十分沉重。他一见我,先是一愣,接着放下挑子,一下把我搂在怀里,征途遇亲人,我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头紧紧地抵在二叔怀里。带我的同志见我们叔侄亲热的样子,就笑着说:“老葛,快把小家伙放在担子里担着,再丢了,我可不负责!”找到了二叔,我高兴得手舞足蹈。二叔真的要挑着我走,我说什么也不干,最后他叫我手扳着担子走,两天后走出了巍巍秦岭,来到了大巴山脚下的钟家沟。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初,部队翻越大雪覆盖着的大巴山,到了川北的通江,在这里建立了“通、南、巴”革命根据地,我开始给傅钟同志当公务员,名日公务员,实际上却给上下周围的人增加了不少“公务”。一次开饭,大家都吃过了,炊事班等我给首长打饭,可就是见不到我的人影。首长们工作又忙又紧张,也忘记了吃饭,当给养员的二叔父,就把饭给首长们送去。首长们见我没回来,就把饭又给我留了一些,叫二叔父陕去找我吃饭,原来我正在老乡家耍,一耍起来就忘记了开饭。二叔把我找来,气得要揍我,首长们反而给我说情:“饶了,饶了,下次别忘开饭就行了!”我难过地哭鼻子,首长们却围着逗我,我终于破涕为笑。首长的爱人和周围的大姐们,也都把我当做自己的小弟弟,这个给我缝衣服,那个给我做鞋子,一针一线都交织着真诚的友情。
一九三四年,我给军政委王建安同志当公务员,当时虽然不到十三岁,但却很要强,看见首长的警卫员挂着盒子枪,背着大马刀,跟着首长东冲西杀,又抓俘虏,又缴枪,有多带劲!于是,我就向首长要求当警卫员,王政委早就看出我不想当公务员的心思,就说:“那好吧!”我见首长答应得这么痛快,高兴得一跳一蹦的。首长叫人拿来了我十分眼气的“两大件”:驳壳枪和大马刀,他叫我全部披挂到身上,我慌里慌张,把“两大件”左背右挂地拾掇到身上,只见驳壳枪枪套掉到脚面上,马刀刀鞘碰着腿肚子,真是站也不是,坐也不行。只听首长说了声:“跟我走!”王政委就大步流星,爬向后面山头,没走一会儿,已把我远远撂在后头,我身上的“两大件”,碰碰撞撞,碍手碍脚,顾了枪,顾不了刀,顾了刀,又顾不了枪,十分狼狈。这时,首长已爬上了山头,挥着手向我喊:“快上来呀!”跟随他的警卫员也喊:“加油呀!加油!”我踉踉跄跄赶到首长跟前,满脸羞愧,首长给我擦掉汗水,说:“怎么样?当警卫员,跟不上首长,那怎么警卫首长?”接着就和蔼地给我讲了革命工作要各尽其能,只要是革命的需要都光荣的道理。我心悦诚服,主动把“两大件”交还首长,安心工作了。红军部队同志间的革命友爱,给了我无限的温暖和幸福。
记得在空山坝庆祝一举消灭四川军阀田颂尧三十个团的重大胜利时,部队举行各种比赛。当时三十军八十八师二六三团政委陈锡联同志,跳远跳得很出色,好多人都跳不过他,观看的首长和同志们都一个劲儿地鼓掌:“要得,要得,再来一次!”听见大家的掌声和鼓励,他高兴得把我背在背上,和大家比赛跳。首长背着我跳,我好像腾云驾雾,跳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一次,首长蹲在沙坑里不起来,原来是他的脚崴了,我还傻乎乎地趴在他背上,催着首长再跳。从此,一遇喜庆场面,首长和同志们就背上我玩。在舟坝,洪学智主任和张文同志结婚的时候,大家嘻嘻哈哈地祝贺,闹新房,这个提出要新郎跳舞,那个提出要新郎新娘唱歌,闹得新郎新娘招架不住,新娘灵机一动,把我背上跑起来,从举行婚礼的地方,一直背着我跑到新房,跑得她满头大汗,笑得大家前仰后合。
红军撤离川北根据地时,我染病发烧,军卫生部的大姐和兄长们,用担架抬着我行军。高烧不退,他们弄来甘蔗,埋在热灰中烧热,榨汁给我喝,使我从昏迷中醒过来。我见担架磨破了他们的肩膀,挣扎着要下来自己走,他们不答应,故意把担架一颠一闪地上下呼闪,口里唱着川北小调,不停脚地往前走。翻越夹金山时,队伍刚爬到山顶,突然浓云滚滚,狂风大作,冰雹没头没脸地往下砸,砸得锅盆咚咚响,惊得骡马满山跑,一位老同志把我紧紧搂在怀里,顺着山坡往下滚,我身上没有受伤,而他的身上却被冰雹砸得青一块,紫一块。这位老同志以后再没见上面,据说在过草地中牺牲了。
由于张国焘分裂主义路线的干扰,我们在雪山草地中辗转覆折,闹得疲惫不堪。最后一次过草地时,有一天宿营,脚下到处是水,没有一块干地,我倒在水中躺了一夜,全身被泡得发白发胀,双脚血肉模糊,再也走不动了。就在我眼看不行了时,陈锡联同志叫人把我放到他的马背上,一直驮了五天,使我终于通过草地,走上了北上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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