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世永讲述长征草地里的共青团员

Admin 发表于2015-12-12 18:15:32
红四方面军第二次过草地是在一九三六年七月间。当我们翻过巍峨险峻的岷山,接近草地的时候,我的已经残废了的右腿,越来越支撑不住了。虽然我们特务营通信班都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不用我多操心,但我自己能不能胜利地通过草地,心里实在是没底。
“红星”和“手册”
那时,每一个红军头上都戴着一个鲜红的五星,每一个共青团员都发有一本《共青团员手册》。五星虽然是用红布做的,但却表现了红军的阶级意识和伟大的气魄,从川陕根据地到川西时,有多少人民在欢迎着它,又有多少人民在盼望着我们这些戴“红星”的人;“手册”是我们共青团员的光荣,头一页就印着几个鲜明的大字:“为无产阶级事业革命到底!”,这几个字深深地嵌在每个人的心里。
这两件看来很平常的东西,我们却把它视为珍宝,一戴上“红星”或看到“手册”,就感到骄傲。红布星在我们眼里不是一块红布,而是耀眼的星光,永远照亮着我们的心……因此,谁也不愿让它染上一点污泥。如果谁的五星变了色,上面沾了泥或者“手册”弄得不像样,都感到是自己最大的耻辱。
记得有一天,我们走到岷山山脉脚下,突然遇着风暴,这真和去过草地的川民说的一样:“五黄六月下大雪”,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斗笠往前拉了拉。衣服淋湿了可以烤干,可不能把“五星”浇变了色呀!我一边走,一边这样想着。
风刮得更厉害了,吹在树枝上发出嗤嗤的怪叫,黑压压的云层,就像在头顶一样,一层一层翻过来卷过去,有时像要把你一口吞掉似的。翻了一个山,雨还未停,从山顶上溶化的冰雪和雨水融汇在一起,一股股流到山涧里,水声时时从山谷里传来阵阵回声。在一条小河边,我看到小李光着脑袋蹲在河边洗东西,头发上直滴雨水,浑身都湿了。我惊奇地问他:“小李,斗笠呢,为什么不戴?”“被妖风吹掉了……”他懊丧地说了一句,又低着头不做声了,我忍不住好奇地问:“小李,干什么?你们班长呢?”“班长在前面,你先走吧,我洗洗手就来。”走不多远,我回头一看,他正从裤袋里掏出八角帽在擦五星……原来如此,我恍然明白他刚才为什么不高兴地骂“妖风”,是“妖风”把他的“五星”给弄脏了……  
因为我是共青团员  
一天一天地往前走,困难也就一天一天地增多,我的右腿一落地,伤口就钻心地疼痛,我只好踮起脚尖,坚持走在队列里。同志们问我为什么踮起脚,我说:“脚有些发麻……”中午休息时,我总是找个隐蔽的地方,偷偷地按摩伤口,揉揉脚趾,不让同志们发觉,我不愿在这种情况下让首长和同志们为我操心。  
一天,我把烧好的一盆水端到篝火外去洗脚,副班长跑来,悄悄地问我说:“班长,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我扯了个谎:“今天走累了,想洗个澡。”他听我这么一说,干脆坐在地上,笑着说:“班长,你不用瞒我了,我知道你在根据地负过重伤进过残废医院,这样吧,明天你把背架给我!”我急忙说:“我的伤早就好了,你要不信,明天你带班里两个小鬼跟营长走,我和其余的同志在前面走,保险拉不下。”我看他还想说什么,便叫他去煮野菜,才把他打发走了。  
第二天清晨,胡乱地吃点野菜,我就带着几个同志在前面走了。一夜没睡好,两腿聚了血,向前进一步,就像把心扯下一块肉似的痛,我只好咬着牙,跟着同志们慢慢向前挪。  
同志们边走边说笑,说走路有一条经验:要是边走边讲故事就一点也不累,所以大家都要我讲故事,在往日我也和同志们一样爱说爱闹,可今天总提不起精神来。走着走着,忽然,脚下踩着一块光秃秃的石头,正好又是负伤的腿,疼得“哎哟”叫了一声。同志们忙问:“什么事?”我装着要解手的样子说:“没有什么!你们先走,我解完手就来。”看着他们走远了,我才坐下来,挽起裤子一看,腿上的伤口,肿得有碗口那么大,亮晶晶的发光,青筋凸得老高,臀部也肿了。我喘息了一会,就撕开背架里的一件破衣,把腿绑上,这时营长骑马过来了,我连忙穿上草鞋站起来,背起背架准备走。
“小宋,怎么啦?你们班里的人呢?”营长关心地问。
“他们在前面,我解手了。”
“解手?我老远就见你坐在地上,怎么样,伤口还痛吗?”
“没有。刚才脚被石子给碰了一下。”我尽量掩饰疼痛,装着毫不在乎的样子。
营长在马上弯着腰,用怀疑的眼光望着我的腿:“没有……?把裤子搂起来我看看。”
我还想解释,营长翻身下马,拉起裤子一看:“哎呀,小宋,这怎么能走路,快骑上我的马。”
我不肯骑,营长有些不高兴了,又关切又责备地说:“你们这些小鬼呀,就是好强,人拖垮了用么来革命。”我感激首长对我的关怀,可是,我是个共青团员,又是个班长,怎能因为腿疼就骑首长的马呢?我说:“首长,我不能骑,你的身体也不好。再说,我们班里还有比我小的呢,他们都能坚持,我还不能吗?”营长严肃地说:“小宋,你知道你的责任吗?你要把一个班带到抗日前线去,这样一颠一颠的能坚持多久?我也是负过伤的,知道这个滋味。”说完他要来亲自扶我上马,我一时真不知如何才好,最后我还是固执地说:“营长,我爬也要爬过草地,岷山都翻过来了,草地有啥了不起的?”营长愣愣地望着我,最后只好无可奈何地说:“好吧,可不能掉队啊!”
营长的马
沿着先遣部队踏过的足迹,我们翻过了无数的山峦,越过了一道道的河流,山涧,穿过了一片片的森林。上山扯得伤口生疼,下山又坠得心要掉,我一直在坚持着。
三天过去了,人更加消瘦,拿着枪就像拿着根千斤棍那么沉,两条腿,一条像枯柴,一条像水桶。在清水里一照,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我自己。
这天,部队在藏民的一座牛屎房里宿营了。等我一拐一拐走到时,同志们早已把铺铺好了,水也烧好了,他们一见我就呼地一下围过来抢着接枪,放背架。小梁一把抱住我:“班长,你变成什……什么样子了,刚才我们研究过了,从明天起把你的东西分给大家,一个人背一点……”他的嘶哑的声音,使我听了很难受,班里最小的两个同志也都争着要给我背那支小马枪。当天晚上他们就把我的东西分好了,谁背什么,谁背什么。
第二天,临出发时,副班长牵着营长的那匹红马对我说:“班长,营长说今天山路多,过两天就到草地了,叫你骑着。”
“营长呢?”
“他在前面走了,把马留下了。”
我知道营长是怕我今天坚持不了,又怕我不骑,才把马留下的,我忍不住要掉下眼泪。同志们一个个背着沉重的背架,艰难地走着,可他们还是昂着头,像故意要显示他们头上那颗红星似地唱着歌,我骑在马上,真感到羞惭。
真的,走了一会儿,就进了山区。高不可攀的古树,遮住了阳光,仰着头能看见远处的山峰之巅积着雪。山路被乱草盘着,左一弯,右一弯,有时右边是大山涧,有时,悬崖又在你的左边。走着走着就没路了,忽然一转,才又看见两山之间出来一条小路。
马慢腾腾地在乱草上走着,一颠一颠地喘息得很厉害,不时发出一阵“突—突—”的鼻息声,坐在马上,两条腿一弹一弹的并不比行走好受,腿酸了,我就下来走,让马也休息休息。
下午,一座岩山横挡去路,必须翻山。等我把马去饮饱水以后,同志们早已上山了。
山路又窄又陡,我只好把枪大背在背上,一袋炒面挂在脖子上,牵着马一步一步的往上走。马在这种山路上行走是很困难的,才到半山坡,它已累得比我还厉害,浑身湿漉漉的,张大着嘴,头一点一点地往上爬。
快到山顶时,忽然,马蹄没踩实,马一下子摔下了山岩旁的深沟,幸亏我放了缰绳,不然连我也会被它拽下去。马在深沟里嘶嘶乱叫,我难过地看着这条黑洞洞的深谷发愁。这是营长心爱的一匹马,全营只剩这一匹马了,营长还要靠它过草地哩,说什么也得弄上来,我本想多找几个同志下去想办法弄上来,可近处一个人也没有了。我只好把枪和炒面挂在树枝上,一步一步地朝马叫的地方溜下去,等我走下去一看,马挂在一株树上,已经死了,一条腿被撕得快断了,血染红了树上的叶子。我心里难过极了,呆呆地看着,深谷阴森森的,我不能久留,遇着野兽,没法抵抗,枪还在上面。我赶紧用力拽下那条马腿,准备拉回去给大家吃。
等我慢慢地爬上原来的地方时,已是精疲力尽了,突然,发现挂在树上的炒面没有了,心里一惊,仔细察看,原来口袋的扎绳松了,树下撒满了黄黄的一层面粉,口袋也掉在地上,这使我伤心透了,坐在地上痛哭起来。这是我们的命根子,全靠它我们才能过草地,而我的粮食没有了,将来拿什么塞肚子啊……越想越伤心,越伤心越想哭,眼泪就顺着脸皮滴。哭了一会儿,我从树上摘下一片叶子,小心地把炒面一下一下的往口袋里撮,撮了半天,还没有一小把,其余的全撒在地上了,天渐渐黑下来,我只好含着眼泪走了……
到了宿营地,我把摔马的事向营长检讨了,我以为是要受批评的,营长不但没责怪,反而安慰我说:“马摔了不要紧呀,人回来了就好!”他把“人”字说得又长又响。我深深地感动了。我把那条马腿交给他,他不要,叫我分给大家吃,给他和政委留一碗就行。
晚上,班里忙欢了,这个切马肉,那个生火,像过年三十一样,这没油没盐的肉,煮起来可真香,半年多都没闻到这种香味了。同志们吃着煮好的马肉,像会餐一样,我一块也吃不下,一直想着撒在地上的那袋黄黄的炒面……  
鼓皮和草根汤  
进入草地后,很快就没有东西吃了。我们班带的炒面只剩下最后几把,就连又苦又涩的野菜也指靠不上了。
草地是一望无边的草海,很少有人烟,连个飞鸟也看不见,除了草,还是草,寒风一吹,草浪起伏,无边无际。脚下是软绵绵的黑土,有的地方像弹簧一样,在这种松软的泥水里,哪能生长出野菜?大家只好勒紧裤带,每天吃一小把炒面,最困难的时候,有的同志吃皮带……以后我们发现有一种草根可以吃`,并且还有些甜味,于是,挖草根就成了我们一项很重要的工作。行军的时候,两眼四下搜索,一看见这种草,马上放下背架去挖,挖好了,又跑步跟上队伍。等到了宿营地,两个口袋已塞得鼓鼓的。
这样走了半个月我们才看见一座喇嘛寺。当天,我们就在寺里过夜。寺里一个喇嘛也没有,陈腐的墙壁布满裂痕,佛像、撞钟、大鼓上面落着厚厚的一层灰尘。大家对大鼓鼓皮发生了兴趣,都说这家伙够我们整个班吃一顿的。我知道这是同志们说着玩的,谁也不会动它,因为首长早讲过,这里是藏民居住的地方,我们要遵守党的民族政策,所以第二天走时我们把喇嘛寺收拾得干干净净,记得还有一个同志在墙上写下了:“中国工农红军一九三六年八月从此北上……”
第二天晚上,我掉队走在后边,等赶到宿营地时,见副班长和一个小同志在争着什么,大家也围在旁边。
“我们得到陕北去呀,不能看着饿死……”这小鬼理直气壮的。
我一了解,原来是小鬼把那块鼓皮给挖来了,副班长提出了批评,他有些不同意,就争了起来。班里同志有的拥护他的意见。理由是:人要紧,革命就得靠人。如果不是为了革命,打敌人,宁愿饿死也不会吃鼓皮的。有的说得更干脆,“将来革命成功了,赔他十张鼓皮还不行?”  
我一听,似乎有些道理,可是,红军的纪律明明白白规定: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于是就说:“拿鼓皮吃还是错误的。”有的同志接着说:“我们吃了鼓皮,不是给脸上涂块污泥吗?这永远也洗不干净了……”“再说,革命还要靠广大人民……”你一言,我一语,把小鬼说哭了,低着头直抹眼泪。我一看,心里直发酸,同志们不是到了迫不得已,怎么能去吃鼓皮呢?
副班长端来一盆草根汤递给我:“班长,这是给你留的……”我端着那碗,看着大家一张张饥饿的面孔,眼泪差点流到碗里。我说:“同志们,把鼓皮吃掉吧,明天我向政委检讨去,以后我们不再挖了就行,倒了也挺可惜。”可说完后,谁也没动,我又重复了一句,仍然没有人动。大家都惊奇地望着我,几乎同时对我说:“不,困难是能想办法的,草地有的是草根……”
埋  枪
因为吃的是草根汤,睡的是潮湿的草地,所以伤口越来越坏。我每天都靠副班长的帮助,早上他扶我提前出发,晚上他先到宿营地搭好帐篷,烧好水,又回来接我,但我还是掉队。凭心讲,谁也不愿意掉队,有时,一听同志们喊:“同志们加把力,前面就是宿营地。”心里就难受。但这条腿就是不给你“争气”!有时听同志们唱:
啥子一出来满山红,啥子叫人不哎受穷?  
啥子人走来闹革命,啥子事要靠老百姓?
太阳一出满山红,革命使人不受穷。
红军走来闹革命,革命要靠老百姓……
我也想唱,但不能动,干瘪的嘴唇,却没有声音。歌声每天从我身后慢慢传来,又从身旁飘过,渐渐远去……  
有一天,副班长挽住我又提前走了。脚踏在软土上,虽然比山路好些,但死费力气,走一段歇一段。副班长也累得够受,我见他脸上的汗直往下淌,副班长说:“班长,还是把你的枪给我扛吧,我身体比你强!”  
我看到他汗水淋漓的脸上,一双鼻翼呼哧呼哧地扇着,心里又感激又难过。他的身体怎么能算强哩?个子和我差不多,论年龄,还小我两月,刚满十八岁。自从我伤口发炎以后,全班重担都压在他身上,而且整天还照顾我,已经给他增加了不少负担,怎能再把枪交给他扛呢。我说:“枪没多重,还扛得了,只是你别累坏了。”口里虽然这么说,实际上我的双肩已红肿了。  
好容易到了大休息地点,同志们已吃完饭又要准备走了。营长一见我就说:“小宋,我刚才和政委研究过了,决定把你的枪扔掉。”我吃了一惊,几乎不相信我的耳朵,营长说什么?把枪扔掉?  
营长点点头说:“是呀!现在大家的身体都够受的,每人都有一支枪,再不能把你这支枪分给别人了。你背着枪走起来更困难,一天一天地拖下去,你就走不到陕北了!所以,我们决定把它扔掉。”他说话时声音很沉重。我恳求地说:“营长,我又没提出困难,枪不能扔掉,革命全靠它呀!”营长像纠正错误一样对我说:“不,人比枪值钱,枪是能弄到的。”说着,营长取下我的马枪换给班里一个小鬼扛,把小鬼的一支“汉阳筒”接过来就要扔。我连忙抢上一步:“营长,给我……我……扔吧!”我的喉咙哽咽了……  
营长是知道我的心情的,把枪交给了我,嘱咐道:“枪一定要扔的,这是为了保存人,保存革命力量。这也是纪律!”说完走了。  
我接过枪直愣愣地看着它,它跟我们打过多少仗,立过多少功!在根据地打游击的时候,弄一条枪多不容易啊,而现在我不能把它带过草地,要扔掉它了!一个红军战士把枪扔掉,那不等于放弃革命了?我怎么也舍不得,细细地看了又看。同志们又出发了,只剩下副班长和我。他看我很难过,就说:“班长,扔掉吧,首长说的是对的。”  
我只好把枪拆卸开来,捧在手上,走几步,往草丛里扔一个零件,也就是扔掉我心上一块肉。最后只剩下一个木枪罩了。  
我和副班长深深地挖了一个坑,把枪放在里面。我们含着一圈一圈的眼泪,慢慢地在枪上盖了一层土……  
我终于走出了草地。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在这二十年中,我时常怀念那些过草地的战友们,怀念着小鬼们和副班长,营长……不是他们,我过不了草地,也不会有今天!可惜的是,我连一个人的名字也记不起了,你们现在在哪里?我相信,你们都还活着,和我一起在我们用血汗换来的土地上劳动着!你们永远活在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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