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下午,我们赶到山谷边。两旁坡上,尽是密层层的大树林。当我跟着进入林子,就碰见我们班的陈金兰和李秀英,抱着一大堆血污绷带朝河边跑。我跑上坡对伤员们说:快坐下,我先替你们换洗绷带好不好?”“这倒使得,就是先要跳个舞,唱个歌才行咧。”像往常宿营一样,伤员们又拍着手掌,向我提出这个条件。我只好卸下枪和刀。廖医官把笛子一横,我就提起缎子旗袍,随着悠扬的笛声,跳了个“乌克兰舞”。笛子拖长尾巴还没断气,大家又拍手叫我唱歌,我正唱着,一个小传令兵冲进林子,一把扯下廖医官嘴上的笛子急急地说:“医官,寨子都打开喽,喊你们快去背伤员!”立刻围拢来许多人。两位医官一琢磨就决定:“小妹妹都留下来,其余……”“哎,为啥子不喊我去?”我一急,冲着廖医官喊。他用笛子敲我一下:“人小,就不准去。”张天蓝班长晓得我的脾气,她拍哄着我:“李桂春,你就留在林子里。听话嘛,啊!”我把身子一摆,赌气地说:“这么远的路,人家都跟来喽——今年十四啦,还说小!”“你晓不晓得,这是命令?”廖医官有些冒火了。我的泪花快滚出来了,背转身咕噜着:“我怕啥!你们前脚走,我会后脚跟……”
“好啦,好啦!叽叽喳喳又要翻半天。”罗医官在背后扶着我的肩膀说,“前面多危险啊,出了事谁负责!”“只要喊我去,我自己会负责。”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廖医官又好气又好笑,他只好对张天蓝说:“就带上她吧——准备出发!”山里面的枪声还在响。我们沿着小道跑去。前面高山顶的积雪还没化,山腰间,一个红屋顶高耸耸的冒出围墙,张天蓝告诉我,那就是炉霍。我们一抵近山脚就往上爬,两个医官带着二班直接跑进寨子;我们一班和担架队,就绕过寨子,钻进后面的大丛林里。
一进林子,马上就投入紧张的抢救工作。子弹,嗖嗖地擦着树叶在头上飞,我在老粗的树底下穿来穿去,连续包扎了几个伤员,交给大姐姐们送进寨子。我正想上前荐去搜寻,就见班长在那边对我招手,我赶忙过去,她说:“我先背伤员下去,你就在这里包扎。”说完驮起一个伤员就朝坡下冲。我一看,四周躺着好几个同志,我一摸救护包,才晓得绷带和碘酒都用完了,担架也没见来,又看见侯任秀和李秀英都在背。我跑过去扶起一个右臂受伤的同志,他看着我说:“小妹妹,你背不起我呀!”我见他痛得脸上的肉都在跳,一只袖子都染红了。不管他答不答应,我就用背顶住他的胸口,托着他的大腿,歪歪倒倒就驮起来了。他的身子几乎把我全遮住了,我颠着腿一步一步朝下跨。他手上的血,一点一点地在我眼前滴……我晓得:血流多了是会死人的;就焦急起来,只想快些背下去。忽然,我的腿一软,朝前栽,我赶忙抓住他受伤的手,扑倒在树根下;看看坡下的密林,吓得我捏了一把汗。我翻坐起来想了想,就撕下一块旗袍角,把他的伤口缠好,又鼓起勇气驮着他。这一回我是双手撑在地上,倒着往下退的。我爬一步,他就在我背上呻吟一声,我对他说:快到寨子啦,你莫心焦,我保险不栽跟头。”我明白:倒着退还是不轻巧,就是稳当些。我一直把他驮到寨门口,便交给了二班的姐姐。我这样来回背了好几趟,八角帽子早就剐掉了,头发被汗水打得浇湿,又粘上了许多泥沙。
天快断黑的时候,山顶上的敌人,冷一枪热一枪地还在向我们射击,我又冲进林子里。越朝里头走,树林就越稀,前面不远就是乱石堆和光山坡,再上去就有敌人。这时,我看见林子边边上躺着一个人,跑拢一看,是大腿受伤了,摇摇他,他不出声,我侧起耳朵听他的心口,幸好还在跳动。我急忙摸强心针,手还没有伸进救护包,尖啸的子弹碰得树皮哧哧溅。我爬在他身旁,眼睁睁地望着被血浸透了的灰色单裤。我想:我是护士嘛,我不能让他死,也不能再让他负第二次伤。我把主意拿定,不管子弹在我身边跳,一扑就压在他的胸口上,我紧紧压着,一心想等天快些黑下来,就算子弹打准了,最多也死我一个人。可是我一想,他的大腿还露在外头,急忙又朝下滑,可是又把他的胸口亮出来了。我看上下都遮不过来,就支起身子,又爬上他的胸口,死死捂住他的头。这时,听见旁边林子里有人喊:“小妹妹,沉住气,不要慌。”我没出声,摸出强心针,就在他的膀子上注射。
不一会儿,左边林子里就向敌人开枪了,敌人的子弹也转了方向。于是,我才松了口气,急忙抓出一沓布钞票(红军处置伤员伤口的钞票是用布印的,大小不一,最大的是五元),挑了几张五元的贴在他伤口上,又哧啦撕下一条黑缎子给他包好。我扶着他的腰杆刚刚站起来,眼前黑昏昏的,好像树林在打转转,我不敢再耽搁,支持着昏沉的身子,拼命地朝坡下拖,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一截,才躬起背把他驮起,又倒退着朝坡下慢慢爬。走到半路,来了一副担架,我把伤员交给担架,感到骨头架子像要散了一样,坐在树下大口大口喘气。深夜,战斗结束了,我们才进寨子。我冲进屋里,只见满地躺着伤员,阴暗的油灯下,二班几个大姐姐蹲在一旁拆旧棉絮;廖医官拿着剪刀,正沿着旧报纸的白边剪,地上还丢着许多旧书,他面前的红药水和碘酒也仅剩下小半瓶了。我晓得:又是没搞到药,就连药棉、纱布也没有,廖医官见我木呆呆的不出声,就说:“泄气是不对的,要战胜困难嘛。”说罢,就给伤员的伤口抹一点点碘酒,又十分仔细地把白纸条贴上。我看见血立刻把纸浸透了,再贴上几层,又染得红糊糊的。
因为要治疗负伤的同志,我们医院就暂时驻在炉霍寨子里。医官分配我护理五十个伤员,其中,就有我用身子掩护过的李指导员。第二天,李指导员醒来了,我给他端去半茶缸青稞麦,他用深陷的微弱的眼光望着我,许久才出声:“谢谢你——”他把茶缸接过去,放在稻草上:“多大啦,NUL,人呀?”我告诉了他。他望着屋顶像在想啥子,隔了一阵,他从枕头边摸出一件小花旗袍递给我:“这是在四川打土豪时分的,换一换吧,你看。”是的,这几天,我还是穿着这件撕成一片片的黑缎子旗袍。他摸着我的头,轻声说:“我们穷人闹革命,哪有不吃苦的。只要坚强,不怕困难,不怕流血,我们都能够走到陕北去……”我捧着小花旗袍,睁大眼睛望着他那苍白而坚强的脸,心里热烘烘的,好像陕北就在我的眼前。
就在第三天清晨,窗外才微微发白,伤员的呻吟声把我们护士闹醒了。大家急忙跑进去,当我走到李指导员的身旁,用油灯一照,只见他额上淌着大颗大颗的汗珠,一张瘦长的脸绷得紧紧的——他在忍受着多么剧烈的痛苦啊!“伤口化脓啦,医官!”侯任秀守在一个伤员身边,对走来的廖医官喊。我一听,就蹲下把李指导员腿上的绷带、棉花也取下来。贴肉的几层纸已变得乌黑了,我用镊子轻轻拨开,伤口就散发出一股臭味,又看见一些小蛆在里面蠕动,我不知怎么办好,目瞪口呆地望着廖医官。他低下身来看,就沉默了。“白袋换得不勤,袋里又有石灰,那还不感染?”张天蓝在我背后悄悄地说。廖医官回头见我在偷偷地擦II艮.N,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我把头发一甩,就扑在指导员腿边,用镊子把蛆一条条地朝外挑。不知怎的,这一次我看见那一小块一小块红里发白的烂肉,镊子就直打颤。我晓得化脓就是疼,就拿我八岁那年说吧:养母把我打伤了,我不敢回家,就躲在野地里睡,没两天,肩膀上的伤口就烂了,疼得我全身打颤,幸好皂桷桠上有野草,我就摘草叶贴过……是的,是草叶……我猛地转头对廖医官说:“草叶!我就贴过草叶,我们乡下都贴草叶!”我这一叫,把廖医官从沉思中惊醒了,他打量我许久没说话。张天蓝在旁边添了一句:“对头,我们四川就用草叶贴疮口。”廖医官看看张天蓝,又望望我:“草叶是凉性,可以退烧,可惜咱们这里没有中医。”“我认得,我认得!医官,你们去搞,让我来认。”屋角里那个平常爱唱金钱板的轻伤员抢着说。
最后,大家都同意试试,我和陈金兰、候任秀跑出寨子:田边的豌豆已放小白花了,遍地都是青油油的粘满露水的野草。我弯腰找着宽叶子摘,不多会儿,胀鼓鼓的装满了几包。回来把叶子倒在地上,罗医官也从外边进来了。攀!“我那边的伤员也化脓纛啦,老廖!”他拾起一片叶子+鬻又说,“才听说你们想找草飘药,多快啊,就采回这一大ii堆——这不是薄荷叶?这东西篝呀,我们湖北蛮多蛮多!”誊。屋角那个轻伤员也坐起爹一来,指手画脚地说:“那个长篓二条条的就是车前草嘛,你鞋子誉踩着的不是蛤蟆叶是啥子!”于是,你一句我一语,就拣出了不少草药。还是廖医官豢细心,他对罗医官说:“先消消毒,那就更好了。”这个任务就交给了我。
我把叶子洗干净,一片片用针线穿成串,然后吊在筷子上,挂在锅里蒸。一个上午,陈金兰、侯任秀她们就把伤员的伤口洗净了,医官、班长和我,便把阴干的草叶,一张张地给伤员贴上。叶子贴上后,病房里的呻吟声还是没有减少,是不是伤口又感染了呢?整个下午,我的心都是沉甸甸的。黄昏,我一直守候在李指导员的身边,呆呆地望着他的脸。大概伤员们睡着了,房里的声音也慢慢地低弱下来。指导员忽然从迷糊中清醒过来,我急忙扶着他,他微笑着说:“昨夜呀,就像过关一样,我真怕把大家吵醒了……”“现在还疼不?”“小妹妹,我觉得伤口凉幽幽的,好多了。”一听伤口不太疼了,我站起来手掌一拍,就连跑带跳地去报告廖医官。炉霍的田野成了我们的药品供应库了。
在半个多月中,除了重伤员向后转运外,轻伤员都能拄着树枝走动了。后来,医院接到出发的命令。我们长长的行列开路了,廖医官还是甩动他那支笛子慢悠悠地走着,李指导员一高一低地比别人走得并不慢。我心里热腾腾的紧跟在伤员们后面,小马枪的枪托,还是一路碰打着我的脚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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