辫 子
有年春上父亲去垛庄赶集。天黑了,他还未回家,母亲猜思他可能又喝醉了,忙烧壶开水,泡上一杯茶等他回来。
我已睡下了,才听到母亲说:“你怎么才回来?”父亲只叹了口气也不回答。这时,母亲要点灯,这时父亲忙制止:“别点灯!”母亲不解:“不点灯怎给你倒茶?”父亲又叹气说:“唉!我,我不喝茶!”
我躺在床上未睡,他们的对话,我都听到了。心想父亲往日赶集回来总是先喝茶,为什么今天不喝茶,也不让点灯呢?母亲一再惊奇地追问:“他爹,你怎么啦?”父亲一头拱到床上痛心地哭起来:“我,我的辫子呀……”
父亲辫子被人剪去了,被谁剪去了呢?剪去作什么用?是不是上货部担去换泥哨?我心里有一连疑问,想问父亲而又不敢问。
那时男人头上都有辫子,而我父亲的辫子比别人的辫子粗些长些,因为母亲给他梳头时常加一绺头发,每当梳完后,父亲总是先照照镜子,如果去走亲会友还要借件大褂穿上,再戴顶帽壳……这在我眼里并不觉的好看,而父亲似乎觉的很自得……
辫子留在人头上,梳的时候很麻烦,千活时扫扫拉拉时,总是把辫子挽在头上,本来天很热,这样流的汗就更多了,留长辫子有什么用呢?我想来想去,它只有一点用处——那就是把梳下的头发,挽在竹杆上能套知了!
辫子剪去了,害得父亲不敢出大门,原先他担水,而今只好我和母亲抬水吃。种地怎么办呢?父亲只好用毛巾包上头,再戴上席夹子(草帽)再带上煎饼和开水,来个早出晚归,两头不见太阳不见人。这也真够憋了!
我家北坪子那块高梁地,有个地邻叫段三,因他吸烟不带烟包,只有一只没嘴儿烟袋,是个找烟吸的人,所以,人们都叫他“干烟袋”,巧了他在集上也被剪了大辫子,也来此地块锄三遍高梁,也怕见人,我们两家地连地,而锄起地来,只听锄头“察察”响,而谁也不吭声,真是“狗咬马虎二下怕”。可段三烟瘾大,又无烟包实在憋不住了,来向我父亲找烟吸,终于都露出了“半截毛”。真是“如此一样”,这才哈哈一笑!
钻了几天高染棵,我父亲的烟包也瘪了,提出要段三去集去代买二斤“坦埠绺子”(烟叶)而段摇头不去,父亲劝说:“你不会包上头再戴席夹子!”可段三为了吸不花钱的烟,也只好点头了。
段三到了集上,怕什么却遇上了什么——剪辫队来来了。他们有男有女,女有是“半毛子”(短发)男的是“秃和尚”(光头),提着篮子,持着剪子,见了大辫子男人,就象老鹰抓小鸡似的,捞住就剪,把个集市闹得乱哄哄的。这时,忽儿一只白胖胖的手儿抓下了段三的席夹子,便露出“半毛子”,吓得段三黄了脸,可那“半毛子”却轻轻拍了下段三的肩头便又向他翘起了大拇指!这时段三才幡然醒悟:“是呀,没有辫子可抓了还怕球!”
段三便索性抛掉自己给自己戴上的“千斤鼎”便大摇大摆地买上两斤黄烟又大摇大摆回到我家,把市上的情况对父亲一宣传,引的我全家一阵阵欢笑,从此,被剪去辫子的成了“自由人”,便公开下坡干活,赶集,串亲而无扰无虑,相比之下,那些未剪辫子的人却成了“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感到“半毛子”确实比大辫子方便,但还不如光头干净,洒脱。一天父亲在集上,便索性理了个“一扫光”回到家对母亲开玩笑说:“你看怎样——不嫌我是秃和尚吧?”母亲笑着答:“只要你不疼得哭就行,什么和尚不和尚的。这倒省我的事——免得天天给你梳大辫子!”
买 枪
我老家里,有两件东西:一件是滑石石狮;一件是军号。石狮已把头上的发疙瘩磨平了,底座也已磨薄了,只有那两只鼓溜溜大眼在瞪着,象在对人叙说什么?那把军号已生了绿锈,但擦出来仍是金黄锃明,吹起仍是雄壮嘹亮,这两件东西,都连在父亲买枪,打土匪的那桩事儿上。
20年代中期,我的家乡闹土匪,当地人称土匪是码子,开始村人去城墙山去避难,尔后山寨被土匪打开,我家乡死伤不少人;传说有位老奶奶便从山上领下七个小孩子(因母亲们被土匪用排枪“嘟嘟”了,因这些孩子体小而幸免),我村人便四散奔逃,我与二伯父家便逃上有围子的邻村瓦子坪去避难。
庄稼人离不开土地,有一年秋我村种的高梁熟红了头,我父亲与二伯父回村去砍高梁竟遇上了土匪,我二伯有一只“单打一”枪,凭借着一座大坟子,把枪筒子都打红了,终于打退了敌人,可他也在胯下负挂了花,血流满鞋廓廊子,他的脸腊黄,但未流一滴泪。
听人说在瓦子坪不远的万泉山狮神庙有败兵卖枪。而我父亲为了抢收熟了的庄稼,便跺了跺脚,咬了咬牙,使了20块大洋(银圆)的高利贷,把钱用煎饼卷子一包,便去神狮庙见到一伙败兵,当我父亲交上钱后,他说钱是假的:“妈的,拿这样的铁片子来骗老子的铜枪……”这时,我父亲见他耍赖便说:“老总,这钱也不是我造的,真假我也不知,若不卖枪就把钱还我吧!”这时“哗拉”一声,子弹上膛:“我还你个花生米(子弹)!”……枪没买来,却白白让败兵敲去了20块大洋竹杠,而父亲便用“大包”(束外腰的腰带)怏怏背回这个石狮,那时我年小,也没问背回个石狮啥用?莫非要它作见证?还是留给后人作纪念?
记得那年“八月十五”土匪头子马丰和李长刚结合起来打垛庄街。他们为什要打这儿呢?困为这是我乡的一个重镇,镇上有个雁翼堂,是拥有40顷田地,驻着“八卦宅子”首富,这镇上商店又多,又加上过“中秋节”各家商店又备了那多酒肉月饼,土匪想打开这镇,除大吃大喝一顿,临走捞一把大洋,再架上些“肉票”梦想发大财,他们怎料到当攻进外围子时天就明了,此时四乡里有不少村都组织起红枪会,当夜里听到垛庄街枪响后,知是土匪打垛庄了,人们那还顾得圆月,街头巷尾,人群沸腾,论论纷纷,特别是红枪会里早已急得磨手擦掌,纷纷要求出征,当天一放亮,道徒们,便吞上朱砂符,扒光了脊梁,操起了红樱枪,当羊角号嘟嘟一响,人们就象潮水似的嗷嗷叫着向垛庄涌去,这时,我父亲也参加红枪会,他虽没买到钢枪,他却专找铁匠给他打了个象张飞用的那只“丈八蛇茅”似的红樱枪。他在支援垛庄的战斗中,活捉了土匪的一个号兵,缴获了一只军号后,他还认出这号兵原来是在狮神庙卖枪的败兵。这时父亲要捅死他,会首说:“不,还是把他吊在集市的树上,让赶集的人都看看地当土匪的下场吧!”….
垛庄大捷后,民心大振,许多村便纷纷修起了围子,办了红枪会,这时我村也是如此。而父亲更加积极,在一次夜间土匪去我村西北角抢场上抢粮时,我父亲便在西北炮楼上吹起了军号,围子里便放起土炮,吓得土匪弃下抢粮的用具,抱头鼠窜而逃。
他本来不会吹号,自从得了那只军号后,虽然不断练习,但吹出来,仍带些花点和滑音,这时有个会友逗趣地说:“六哥(父排行第六)你吹得号怎么有点象小孩哭呀!”父亲便诙谐地答:“你说的也对也不对,“呜哇——”这是码子被咱打得哭,“得得”,那是咱们红枪会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