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尺(也叫呼尺),而我们学生叫它小板子,它是用梨木或檀木做的。长长的,窄窄的,厚厚的,沉甸甸的,打起人来直向肉内杀,它常常放在教桌上,就象县官的惊堂木,有那个学生少有不规,教书先生便摸起它向桌上一拍——“乒”地一声,这时学生听了真是毛骨悚然。如果学生违犯了教律,那便让他伸出左手来就“乓乓”地挨小板子,少者十下,多者几十下,打得小手不叫小手,叫气蛤蟆。
我村在闹土匪后,曾办了一处私塾学。那时村民穷困,自办学校实为不易。教室是借的,桌凳自备,书也是借的,每个学生一年拿出一斗红高梁给先生,这算先生的工资了。一个百多户的村,只办了这么个学校:两间草房,一师九生,都是带“把”的。为什么没女生呢?那时女孩低下,上学无份。
我家虽是个中农,按当时家庭贫困情况,本也上不起学的。可我为什么竟能上了学呢?
说来有趣:因我家开了锅饼铺。本家近邻的,总有个赊赊欠欠吧!可我家没有文化人,那咋办?小本生意总又不能专请个记账先生吧。而我父亲却憋出了个“画画记账法”:他画两道长杠——这标志着是街道、在杠的两边,谁家的大门他明白,便顺着画上个方框,谁欠了多少账,便在“框”里,点点划圈——点是两,圈是斤,这账真比密电码还难懂。反正只有他心里明白。可当圈点多了,时间长了连他也糊涂了。这时急得他直搔头:“我那糊涂爹娘呀,你为什么光知叫我去干活,就是不知道叫我去上学呢?…”.”我就在这种情况下才有幸步入校门的。
我的启蒙教师叫刘日凯,是个族叔,出身地主,“土匪世”败落后才任教,他才30多岁就失了家,外号二疯子,其实他一点也不疯。不过当时他对军阀混战,闹土匪旧政府不管不问时局不稳,好发些议论。他爱读唐诗,特别是对杜甫的“三吏三别”久读不厌,有时朗诵地切齿怒目;有时朗诵地热泪淌流。他还热爱书法,是全村有名的“一枝笔”,如果再喝二杯,精神一振奋,那真是落笔生花,龙飞风舞。记得有一年春节,他写了一幅对联是“西望蒙山千古秀,东临沂水万年新”贴在新修的围子大门上,竟博了村人的好评。
我断断续续地上了四年学,念了七本“之乎者也”。现在如果有人问我『日学校学生生活怎样?咳!真是“读私塾,死读书”,你想一个天真活泼的孩子天天坐在凉板上,身要坐正,头要挺直,上厕也要向先生报告请假,又加上学校的条件又差,夏天热得喘不上气,冬天冻的手脚象猫咬,一天到晚象个会喘气的木头人,真把人憋死了。当时南芙蓉村有了洋学堂,他们唱歌跳舞还过星期天,他们念的书也是“看图识字”——人手足刀尺……看看洋学堂再比比我们的私塾学校,真让我们眼馋。我有时在房里坐腻了,借解手之名钻进厕所宁愿闻臭味也不愿回书房,老在那儿干哈呢?捉屎苍蝇,用棍挟蛐玩,却感到很有趣儿,有时,先生临时被人请去写点什么,当他们前脚走,学生就乱了。我便学唱起京戏《四郎探母》“……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可我越唱越感至我们这些学生越象笼中的小鸟,天天闷在“书房”里好苦啊!这时,我问同窗们:“你们说咱是人还是鸟?”当然都回答是人,我又说:“是人就要有人的自由,我们天天闷在屋内,,这同笼中鸟有什么两样?”同窗们说:“我们都是笼中鸟!”“不,我们是人就应向洋学堂的学生那样,明天是星期天,我们应自行放假去登山游玩.!”就这样,在第二天我们九个学生就有八人自行放了假。
我们八人自由了,真象飞出笼的小鸟儿在秋天唱着从南蓉芙村洋学堂学来的《春天》的歌:
春色如海
春色如绿海
桃花红红艳艳李花白白皑皑蜂飞来蝶飞来都把花儿采……我们就这样欢快地唱着跳着,顺着河边,登上松山寺,游了龟驮碑林,飞上黑山子,冲上石屋山,放眼山下一看,真是美极了;大河两岸的绿树象一条绿带,绕着一座座山,山梁上赶垛庄集的人群就象下树的蚂蚁向集市人海流去;一片片谷田象金,一片片高粮似火……一路上,我们渴了饮山泉,饿了啃山果,玩的兴致勃勃,呼吸到新鲜空气,领受了自由的幸福,只玩到天黑,我们才悄悄地返回了自己家里。家长们因丢了孩子正在焦急,我那位“-叔先生”也急得团团转,我们才觉的惹出了乱子呢!当晚就受到了家长的训责,可明天又要受“二叔先生”的什么处罚呢?我思考着一时不能入睡……
怕明天,明天终于来到了,“二叔先生”站在书房旁就象门上贴的锺馗那样凶煞,每当一个学生进屋他就向脊梁一拳,打个趔趄,快轮到我了:我怎么办呢?”当第七个被打一拳,“二叔先生”还未抽出拳时,我便顺拳挤进了书房,这时,他追进去转了个圈向我喝到:“同厚,你给我滚过来。”“唰”地声他从案上抽出戒尺,不由分说,便抓起我的左手“乒、乒、乒……”我开始还觉的痛,后来只觉的麻木,好家伙,这一气就是二十小板子。可我并未哭叫,我想起我二伯父挨了土匪的枪子,流了那么多血都不流泪,我挨小板子若哭了,岂不被同窗们笑我是孬种。我挨了一顿揍,手红肿地象气蛤蟆,也不让父母知道,我不服气,我在寻机报复,不几天之后,“二叔先生”上厕所,我便将早已藏好了的“糖鸡屎”抹在戒尺上,他回房后我故意老瞪着眼在看房顶,于是他忙拿起戒尺向案上“乒”的一拍,我忙低下头念起“子日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来,这时他也朗读起《山中寡妇》的诗一“夫困兵死守蓬茅,麻芋衣衫鬓发焦时挑……”刚朗诵了开头两句再往下好象读串了行,忙打开唐诗查对,可书页粘了,欲要向嘴上湿湿手指,忽儿嗅到“糖鸡屎”的臭味……这时,我心中暗笑:“敬爱的‘二叔先生’,这是你体罚学生的报答,这味道香吧!”我心想到这儿,可我忽又后怕起来:“呵,你千万别查到我身上……”幸儿他没查到这臭源。正巧这时,染布的成信哥又请他品茶去了。我为了灭迹,忙用水洗了戒尺,再用纸擦干,又将戒尺放到原处。我的心才平静下来。
常言说:“阎王不在家,小鬼乱炸煞”先生出门不久,我就演起他的戏来了——我迈着四方步来到他坐的那把破太师椅上,把戒尺一拍:“同厚,你看什么?忘了那二十小板子啦!”这时,同窗们都聚精会神看着我演戏;我又朗读起《山中寡妇》:
“夫因兵死守蓬茅,
麻芋衣衫鬓发焦时桃……”。
呵,我好象读串了行呀……”于是我学着“二叔先生”:“呵《山中寡妇》呀,我怎么找不到你啦?”这时,全屋的同窗便捧腹大笑。但我却不笑又模仿着将手向嘴上一闻:“呵,好“香”——这是山中寡妇擦的香粉味吗!”我也笑了,有的同窗笑弯了腰,笑出了泪水!我们正笑着忽从院里传来两声咳嗽,我们就象老鼠听到猫叫似的,便鸦雀无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