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红四方面军在长征的道路上,历尽了千难万险,饱尝风霜雨雪之苦。我当时才十五六岁,蛮想随部队胜利地到达陕北,没想到过党岭山时,不幸让病魔缠倒了。爬山的第一个夜晚是露营在半山坡上,遍地是雪,根本没法睡觉,同志们背靠背坐着,冷风卷起了积雪,盖在我们身上,埋住了两条腿。半夜我被冻醒了,感觉头疼,发烧,病得好狠啊!好容易坚持到天麻麻亮,部队出发了。我强打精神慢慢地站起来,哎呀!头就像铁锅一样沉重,我心里想:可不能病倒啊!要坚持,坚持住!这一天觉得特别长,越走,头疼得越厉害,浑身发抖。一阵烧,恨不得钻进雪堆里;一阵冷,只想缩成一团。一个同志把他带的一块破羊皮披在我身上,我竟不知道,只觉得眼花缭乱,头痛发昏,一摇晃我就跌倒了,以后的事就不知道了。
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家房子的楼口旁躺着,这是第二天的下午了。我们来到了西台寨,我恍惚听到于队长由通司翻译着跟谁说话:“老妈妈,我们这个小同志有病,请你……”这时我勉强睁开酸痛的眼,模模糊糊地看到在我面前站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她头上垂着数条小辫汇成的一条大辫子,紫黑的脸,额上有几条明显的皱纹,斜披一件老羊皮大袄,脱着一条袖,下身是一条花麻布裙子,脚上穿着一双高筒皮靴。她见我睁开了眼,忙蹲下来,一双仁慈的眼睛,仔细地端详着我,一双粗大温暖的手,轻轻地抚着我的头。她皱着眉,撅着嘴,看来很不满意。我心想:糟啦!要是老乡不帮忙,连个发汗的地方也找不到,病就难好了,完啦,到不了陕北啦。
我正在胡思乱想,她却生气地说:“看你们,孩子病得这样重,还不赶快抬到屋里去!”从她脸上可以看出这种责怪中包含着母亲般的慈爱。我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感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老妈妈一面和于队长、通司扶着我往屋里走,一面说:“翻过大雪山谁都要害场病,这么小的孩子哪受得了!看病成什么样子了,这非得好好暖暖才行。”屋子是两层,下边喂着牛马,上边住人,老妈妈把她的小孩子撵起来让我躺在铺上,把一条麻布棉被给我盖上,又叫她那个十四五岁的大孩子抱来一捆木柴,放在铺边点着,渐渐地,我身上暖了,可心里更暖。天黑了,我身上烧得更厉害,老妈妈为了使我发汗,做了一碗青稞面辣椒汤,她亲手端着,一口一口地喂我,然后把两个孩子盖的羊皮和她穿的羊皮大袄都给我盖上。
羊皮被火一烤发出一股浓烈的腥味,迫使我露出头来,可是老妈妈却不让,她一会儿塞塞这边,一会儿掖掖那边,生怕盖得不严。半夜,我出了一身汗,老妈妈和于队长坐在我身旁守着。他们见我醒来,忙问:“喝水吗?冷吗?”这时我感到身上很轻松,神志完全清醒了。老妈妈和于队长这样地照顾我,不禁鼻子一酸,眼窝里涌出了感激的热泪。
天刚亮,老妈妈看到同志们整理东西又扫地,她知道红军要走了。她把于队长和通司拉到屋里,伸出两个指头比划着,意思是叫我再住两天。“不行啊!老妈妈。”队长说完,通司就向她翻译了。“孩子年小,病没好能走吗?”老妈妈有些着急了。“他好了!”队长摸着我的头继续说,“已经退烧了,蛮可以走啦!已经把你老人家麻烦得不轻了。”这一句话惹得老妈妈生气了,她像教训孩子似的说:“麻烦?要说麻烦不光你们,前几天过的军队也不少啊,你们为了谁?我都明白。别说你留下一个病人,前几天十几个病人都是我侍候好的,我也没嫌过烦!”队长被她说得不知说啥才好。
我这时再也躺不住了,虽然头有些沉,四肢无力,还是硬支撑着站起来了,刚站起来,就觉得天旋地转,赶紧抓.住于队长,对老妈妈说:“谢谢妈妈,我好了,可以走了。”她伸出两手摸着我的头说:“还有烧,病没好怎能走?多住两天吧,孩子,权当我是你的妈妈,等病好了再走。”部队已经出发了,我们无论怎么说,也不行,队长只好答应,通信员冷振民同志留下和我做伴,老妈妈笑着送走了于队长和通司。老妈妈细心地照护着我,青稞汤,辣椒汤,还做羊肉掺糌粑面给我们吃,我的病很快的轻了,身上也有了劲。
当我俩穿上她补好的衣服,精神抖擞地站在她面前向她告别的时候,她摸了摸我的头,又仔细看了看我的脸,满意笑着点了点头。从她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有些不舍,停了一会儿,她把自己的大孩子叫来了,孩子光着两只脚,两手捧着一双鞋子,老妈妈比划着要我穿上,我怎么能穿?她拍着胸口指着鞋,意思好像是说:“这是我的心意。”我怀着感激的心情,把鞋子穿上了,她又给了我一个可以烧水煮饭的小瓦罐,我高兴地接受了。然后老妈妈把我们送到寨子外边,紧握着我的手,眼睛湿润润的,一直走了好远,我回头看见她还在那里站着。
二十来年过去了,我想起来就后悔,没有问清老妈妈的姓名,可是我永远忘不了这位藏族妈妈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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