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我在八路军一二九师骑兵团步兵大队任政委,团部派作战参谋张兴臣兼任大队长,他还没到任。副大队长是老病号,老病复发,不能随军作战。我带领步兵大队两个连,在冀鲁豫四分区宾河县一带活动,配合县委开展群众工作,坚持腹地对敌斗争,强里集伏击战就是其中之一。
布 置 任 务
“今天请同志们来,是想研究一下打皇部特务队的问题……”不等我说完,大队部里的空气顿时活跃起来。
“好啊!”参加我大队部会议的人,是与我们协同作战的县大队干部。他们摩拳擦掌,早已按捺不住了。“操他娘的特务队,俺早就想揍他娘的汉奸崽子!”
“俺们根据地的老乡,早就恨死他们了!”
日军自称为皇军,皇军驻长垣县联队部的特务队,简称皇部特务队。它是由日寇直接掌握的一支汉奸走狗队伍,由一百八十多个地痞流氓汉奸特务和日本鬼子混合组成。他们摸透J'这一带的地理环境和乡土人情,勾结根据地里的坏人,四处刺探情报,充当了日寇的鹰犬,带领日、伪军四处扫荡,蚕食我抗日根据地,抢粮毁屋,烧杀奸淫,无恶不作。老百姓最恨的是“地头蛇”,我们早就想铲除这支为虎作伥的特务队。
“别吵,俺们还是听包政委讲吧。”县大队师大队长打着手势,大家才渐渐安静下来。
“根据侦察班的报告,县城里有六百多个日本鬼子,还育一千多伪军。县城外有两个据点,象犄角式伸进我们的根据地。”我在方桌上展开地图,大家的脑袋围着方桌凑过来。我在地图上比划着说: “一个据点Hl{白塔集,离县城十五里地。一个据点叫宜邱寺,离县城十里地。这中间有个强里集,是千把户人家的大集镇,离长垣县城七里地,在县城东北,宜邱寺的穿南,白塔集的西南,正好在三个据点的中心位置。”我抬起头埋望大家,见同志们仍盯在地图上一动不动,紧接着说:“强里集每隔两天赶一次集。皇部特务队逢集就去,从县城出来,到集上捞一把,休息一会再到宜邱寺或者白塔集去,返回来同样路过这里。我们和县大队、各区中队联合作战,狠狠地干它一家伙!……刀
县大队有三/--连,还有几个区中队。我们根据敌人的活动规律,研究了战斗部署:我们步兵大队担任伏击特务队的主攻任务。县大队担任预备队,进入强里集东北三里地的一个村子里严密封锁消息,战斗打响后,以两个连支援我们,一个连配合区中队阻击两个据点的出援之敌。我们采用的是孙行者钻入铁赢公主肚皮里的战术,只要我们一进入强里集,就深入到敌人犄角阵的腹地内,处于敌人势力的三角形包围中。这好比虎口拔牙,哪怕有一点疏忽都会招至行动的失败,还会造成部队的损失。
我反复强调了协同作战的每一个细节,同志们又作了一些具体补充。县大队有的同志为轮不上打仗而深感惋惜地说:“到嘴的肥肉,俺们——……”
“八路军你是知道的,听政委的。”地方武装的干部,对八路军的信赖是无话可说的。
穿 插 潜 伏
铆梢刚发芽的春夜,黑咕隆咚的田野在沉睡之中,夜风给生机萌动的万物带来寒意。黑蒙蒙的天空透出朦胧的月光,照得乡间小路在眼下微微有点泛白。除了小土蛤蟆向两旁蹦几蹦外,即使是惊蛰醒来的小昆虫,也不知道八路军的队伍摸黑行军。
部队从根据地到强里集有五十里地,途中经过许多村庄。为了不惊动村子里的狗叫,部队从蔓地里穿插前进。我们这两个连的指战员,大多数是骑兵团的老战士,过去骑的是西北地区的战马,只因久经战场,战马阵亡的、伤残的、老了淘汰的日益增多,转战到平原以后得不到补充。失去战马的骑兵就这样改编成骑兵团的步兵大队。这是一支经过马背摔打,敢打敢冲的队伍。我们悄哨绕过村庄,象轻风吹过大地,神不知鬼不觉地赶到了目的地。
强里集在当时是一个兴旺的集镇,要想封锁千把户人家,我们不但兵力不够,而且必然在来赶集的各种人面前暴露目标,其结果是自投罗网。强里集摆成了一个长蛇阵,但在通往县城大路西边的房屋却逐渐稀落下来。有一家相对来说孤立一点的房子,我就把担任主力的第一连正好安置在这里。在通向宜邱寺的大路上,靠西有一处独立的院落,院门前确个打谷场,我命令二连埋伏在这一家。两个连各封锁一家,这将成为我们痛击敌人的两只铁拳。
黎明前的黑夜静悄悄。这里是平原地带,每家都有北方特点的院墙。到处是黑灯瞎火,老百姓正在熟睡之中。我一挥手,两个连分别行动,踮起脚尖摸到院墙前,一个战士翻过院墙,抽开门上的插栓,全连战士悄悄而入,象捕鼠前的猫一样没发出一点声响。接着,战士们按预定的计划,用锹:悔土皮院墙下面的地基掏空,以备战斗打响时一推便倒,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八路军在老百姓中素以“来无影、去无踪”著称,等我们一切准备工作就绪,既没惊动树上鸟窝里的喜鹊和乌鸦,又没惊动嗅觉敏锐的野猫和家狗。
接着,我派一个侦察班扮作老百姓的模样,到县城那边去“捡粪”。同时,我也带两个警卫员化装成捡粪的样子,挎上粪筐在外面观察敌情。
雄鸡啼鸣,东方泛出鱼肚白。镇上的雄鸡象比赛似的争相呜l1}!,此起彼落,遥相呼应。朝霞簇拥着红日东升。鸡呀狗呀悠闲自在地从一家家院落里出来,时而有小狗戏耍,把鸡撵得咯咯咯咯地乱飞。路上的行人逐渐增多了。
穿便衣的两位连长先后来向我报告,说那两家的老乡天亮开门一看,一院子荷枪持弹的兵,吓s'-大跳。干部们已分别做好他们的工作,nLI他们不要作声,呆在家里不要出来。
“好,续继观察。”我们命令他们说。
炊烟袅袅升起,田野四周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晨雾,集镇就象在炯波水面上飘浮着一样。我心里坦然而镇定,相信今天一定能打出一个漂亮仗。
意 外暴 露
我们等啊,等啊,等着敌人出动。人影随着太阳的升高越缩越短了,皇部特务队还没出城,真急人。
赶集的、做小生意的人在路上络绎不绝。挑担子的,扁担一闪一闪地过去了。推独轮车的, “吱嘎吱嘎”地推进了集镇。集镇里人来人往,跟往常一样热闹,但特务队还没露面,真是急人。
宜邱寺、白塔集两个据点的采办人员在街上买菜买肉,背着枪的散兵在街上到处乱逛,更使我心急如焚。按特务队的活动规律,他们早该出来了,但现在却连个影子都没有看见,真是急死人。
我捉着粪筐子,从路口慢吞吞地走过来,又慢吞吞地转过去,牛粪马粪捡了大半筐,时间煎熬着我的心。一个铜匠挑着担子,敲着铁畴哒板,从我身边走过。“畸哒,畸哒!”-串铁板似乎下下打在我的心上。铜匠用招徕生意的眼光,象过往行人那样有意或无意看看那紧闭着的院墙大门。我总觉得象有什么人要窥探天院里的秘密似的,为这次行动的成败,为步兵大队的安危而分外担心,真象在刀刃下或烟火里度时光,每一分钟都极其难熬。当然,我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不露声色,在谁看来都是一个捡粪的老乡,一个头上系着毛巾、穿着补钉摆补钉的土布衣裳的本地老乡。
一连潜伏的房子大约与邻居有三十来步的距离。突然,一个邻居的大姑娘在那家院墙门前敲门。
“哎,开门,啥时候了,不生火,不冒烟,关门睡大觉?”她停了一会,见屋里没什么动静,又接着间, “家里有没有人啊r? ,,她越叫音调越高,一边念叨,一边敲门,好象j与什么急事似的,也许她看到那冢的烟囱一直未冒烟而生疑心。
这时,门“吱哑) -声开了一道缝。我们的两个哨兵怕她在外面大叫大嚷暴露目标,躲在门旁边伸手拉她,笑着点头说了声: “你进来。”
“啥?1"那位大姑娘被拉住了,伸头一看,满院子里都是拿枪的人,一时吓慌了,本能地猛然向后一挣,竟然从哨兵手里挣脱了,随即转身撒腿就跑,哨兵又不好出门追赶,只得让她跑掉了。
当时,我的注意力放在县城北门。不一会,我就听到了这意外情况的报告,心里顿时往下一沉,感到事态分外严重。伏击战最怕的是走漏风声,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我更加着急。这对一个指挥员来说,无疑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政委,撤吧?”
“要沉住气。/我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嘴睛地琢磨着:惊动一个老百姓,会得到什么结果呢?一是她i:、j谁也不讲,对我们毫无妨害。二是在老乡中交头接耳,消息传递倚比较慢,逼迫我们不能过久滞留,但我们毕竟还可以争取一段时间。三是消息直接传到敌人那里,我们必须立即撤离。这次暴露了我们的军事行动,老奸巨猾的特务队就再也不上钩了。怎么办?我咬了咬牙,命令连长: “注意镇上的动静,不型万不错已不撤退。”时间不长,从镇上走来四五个人,停在一连潜伏的大院门前,小心翼翼地叫门。我见到这种情况,立即11LI -连连长梅彩翻去把人扣起来。
“进去,到里面去。”梅连长迅速地命令那伙人进入老乡的房内。
“鄙人是强里集维持会会长,嗯嘿嘿,身不由己,身不由己。”维持会长说话有点文诌诌、战战兢兢的。我军在这一带与敌人展开拉锯战,他知道八路军的厉害,因此不敢为所欲为,夹着尾巴过日子。他认定梅连长是八路军“长官”,怀着恐惧的心理央求不要在这里打仗,说的是怕影响老百姓,实际上是怕自己在敌人那边交不了差。他从随行人员手里接过几条烟和几包糖说, “有劳贵军收下,请长官……”
“不许作声,老老实实呆着!”梅连长低声命令道。
维持会这一帮人被一连扣留在屋里,梅连长立即出门“捡粪”,向我作了汇报。我根据维持会长的态度判断,基本可以肯定风声还没有张扬到敌人那边去,但心里毕竟还不太踏实。本来就等得分外着急,这一下又多了一份意外的担心。急上加急,手心里捏了一把汗,不得不在衣摆上擦了擦手。我偷偷看了看手表,已快十一点钟了。我决定耐着性子等到十二点,万一特务队不来就只好撤退。同时,我盘算着在紧急情况下的应变措施….-
我突然想起了红二十五军在长征途中,我所亲身参加的几次伏击战,那是吃掉敌人一个个旅的大战斗。想起军首长镇定自若的指挥艺术,我立即使自己冷静下来。一望无边的田野,在我的眼中变得平坦、开阔了,充满了新春的气息。我们等待着敌人上钩。
伏 击 歼 敌
这一带生产红枣和梨子。强里集的房前屋后到处都是枣树和梨树,集镇除好在果树的遮掩之中。在镇外约三十米处有一个井台和饲养牲口的草棚子,这里既可观察敌人的来路,又处于一、二连之间的地段,便于作战指挥。我们放下粪筐子,隐蔽在这一“临时指挥部”的树丛中,用望远镜观察县城北门。突然,在城门附近沿路捡粪的人解下了包头的毛巾,在空中晃了几晃。那是侦察班的同志发来的信号——皇部特务队出城了!一下子从城门里涌出黑乎乎的一大溜子。
“点数!”我兴奋地说了两个字。
我身边的那个侦察员凭他天赋的好眼力,锻炼出一付数人头的好本领。哪怕敌人的队形处于运动中,他往往能敏捷地数出比较准确的人数。
“前面的骑兵有六十个左右。”他拿着望远镜又看了一会,说: “后面的步兵有一百二十多个。”
“好!”来的正是皇部特务队,我的心里踏实了。
“敌人有九挺机枪——骑兵三挺,步兵六挺,都是轻机枪。步兵还有三个掷弹筒。”侦察员报出的数字,与我们掌握的情况相符。敌人的武器装备精良,这是我们望尘莫及的。机枪一般由日本鬼子掌握,至于路上谁扛就难说了。特务队穿的全是日本鬼子的军装,头上戴的是清一色的钢盔,分不清到底哪个是鬼子,哪个是汉奸。
过了一阵子,敌人的骑兵抛下了步兵,呼的一下奔来了。二连潜伏的院落前有个打谷场,敌骑恰好停在打谷场上,纷纷翻身下马,有的溜马,有的持枪堵截街口,搜查并抢夺老百姓的东西。敌我仅仅相隔一堵土皮墙,战士们在墙那边可听见敌人的吆喝声, “得得”的溜马声,从孔隙里监视着敌人的一举一动。
特务队的步兵在后面被抛下很长一段距离,但一直坚持着队形要紧不慢地走来。敌人还没到街口突然分成两路跑步前进,一路奔西,一路朝南奔我们来了。看来敌人是想堵葳集镇的两端,然后一齐向街内压缩。敌人突然分兵使我深深感到惋惜,奔南的一路教人很可能跑掉。
西来的敌人一个冲锋,刚到一连潜伏的院子前面,我立即用驳壳枪朝天连放了三枪。
“叭!叭!叭!”清脆的枪声划破长空。“哗——!”我大队埋伏的两座院墙好象山崩地裂似的陡然倒坍,尘土卷地而起,飞溅到敌人的身上和脚下。在土墙倒下的那一瞬间,战士们如蛟龙出海、猛虎下山,一冲而出。
敌人的步兵正累得要死,跑得气喘吁吁,突然听见枪声一响,正要收步,猛见得一堵墙向他们倒下来,哪个不吓破了疆?敌人正在躲闪不及之际,一阵狂风“哗”地袭来,战士们一个箭步冲上去,枪刺刀劈,锐不可挡。有些敌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声惨叫,已作了刀下鬼。其余的敌人还来不及调转枪口,已被我一连的战士猛扑上去,噼哩叭啦地按倒在地。企图顽抗的敌人,已被揍得鼻青脸肿;乖乖地当了俘虏。
二连的战士同样以闪电般的动作投入战斗,土墙在尘雾中倒坍,突然受惊的战马一下子炸了群,从敌兵手里挣脱缰绳,四处奔跑。战士们扑上打谷场,首先下手夺马,和敌人的骑兵展开了肉搏,打得敌人狼狈不堪。有个日本鬼予抓起轻机枪正要上马,一个战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去,抓住鬼子的后领子猛地往后一扯,一声“哪里走!”鬼子“啪”地仰面摔倒,背脊落地,摔得爬不起来。战士们一涌而上,把他活捉了。
“冲啊——!”“杀——!”“缴枪不杀——!”
战士们吼声震天,追杀街口的残敌和西路的敌人,枪声如爆豆。敌人丢下一具具尸体,腿长的跑进了街内,钻进了老百姓的家里。
我侧耳听听,县城和两个据点的三个方向的枪声可闻,那是县大队和区中队在阻击增援之敌。不能再恋战了,必须马上撤离。
“吹号收兵!”我立即下命令。
号兵吹响了军号,战士们闻声撇下来。
“立即撤退!”我一挥手,部队迅速撤声。
不到半个小时结束了战斗,我们缴获了六挺机枪,三个掷弹筒和十五匹战马。我们本来就是从骑兵团下来Ij,人人爱战马。二连一部分战士跨上战马,英姿勃勃地甩动皮鞭,战马撒开蹄子,一溜烟地打头走了。我们押着六十多个浮鸯,迅速地向根据地方向撤去。敌人的炮弹远远地落在我们∞后面,热烈地“欢送”我们凯旋而归。
这次伏击战,我们不但子弹消耗得少,而且没有一个伤亡。我们除留下战马外,用缴获的全部武器弹药装备了县大队。皇部特务队大部被歼,从此垮台了。根据地里放鞭鸣炮,老百姓夹道欢迎我们,热烈庆祝除了本县一害。县政府领导亲自送来很多花生,派人杀猪宰羊,兴高采烈地慰劳我们全体指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