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经陕南、豫南转战几千里,在一九三二年的隆冬返回湖北鹤峰一带的山区。
北风呼啸,天下着鹅毛大雪,满山遍野白茫茫一片。裹满冰雪的树枝在寒风中战战兢兢地发抖。可我们穿的还是单衣单裤,脚上穿的草鞋变成了“冰鞋”。我们十分艰难地在冰雪中行军,一脚一个雪坑,有时陷到齐腰深的雪里,互相搀扶着爬起来再继续前进。
“看,前面有房子!”有人喊了一声。
“好了!好了!”在这人烟稀少的大山里,要能借到房子取取暖,对我们真可以说是上了天堂。尽管大家的脸冻麻木了,嘴唇冻乌了,说话口齿不清,但都听得懂彼此的话。“只要有点热水喝,暖暖身体就好。”
这位战士的话引起了共鸣。我凭经验说: “进了屋就好说,找房东要点喝嘛!”
说话间,我们好象走进了暖烘烘的房子里,浑身来劲,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可是,走近一看,真叫人大失所望。几间小房子,都是石块砌的墙,满是积雪的屋檐,露出了一片烂草。大家都不吭声了。
红军的纪律是严明的,不准随便惊扰老百姓。战士们纷纷找避风的地方。我们全班挤在一个屋檐下,有的跺着脚,有的把手夹在腋下取暖,有的抓起雪来吃。
这时,门“嘎吱”一响打开了,一个妇女从屋里探出头来,一眼看到这么多拿枪的人,吃了一惊,赶忙缩回了头。过了一会儿,她又探头往两边一瞅,心里大约明白了几分,试探性地问: “你们是-?”
“我们是红军,从这里路过,等雪一停就走,打扰你了。”
“屋里暖和些,进来烤烤火吧。”
“我们人太多了,你家挤不下。”我们婉言谢绝了。
她看了看几个吃雪的战士,眉头拧成了疙瘩,象自己吞了冰块似的,咧开嘴发出“喷喷”声,掉头进屋了。
不一会儿,她一声不吭地出了门。我们这才发现她挺着大肚子,原来是一个孕妇。她的头上系一条毛巾,背上背一个背篓,径直往山下走去。
“真奇怪,这么大的雪还出门。”战士们议论起来。屋内没有任何动静,显然没有其他人。门虚掩着,我由此推断说:“没锁门,估计她不会走远。’’
我们刚领教了大雪封山的厉害,知道行路的艰难,一个个背靠着墙,盯着她消失了的去路。她的一行脚印,已被风扬起来的雪花渐渐填平了。可她还没有回来。
“该不会出事吧? ,,有人问,没有人随声附合。大家跺着辫,搓着手,望着iL!下,好象都在等她似的,真等得有点着急了。
她挺着大肚子,会不会摔倒?会不会滚到雪坑里?我们脑子里胃出了种种不祥的猜测。渐渐的,大家连脚电不跺了,呆呆地站在那里。别的班开始捡枯柴,准备烧篝火取暖,但我们的双脚却象被钉子钉住了一样。一个多钟头过去了,有人说:崩班长,要不要派人找找她? ,,
“先找老乡打听一下再说吧。”
“你看你看,回来了I”H艮力最好的一名战士叫起来了。
“哪里?哦——,是她!”大家眼腈里闪动着欣喜的目光。她象个雪人~样,从白茫茫的尽头走来了。她捧着腹部,背着沉重的背篓,积雪的眉毛打成了结,咬着牙忍受了一个孕妇在风雪里所能忍受的的一切。
我们迎上去,想帮点忙。
“给你们烧、烧点水……”她突然一阵痉挛,痛苦地用手捧着腹部,接着又指指旁边的另一户人家,紧张地叫了一声;m决·-…叫人,唉哟!”
有经验的老战士一看就明白了,立即转身就跑。但是,等找来几位妇女,一切都晚了。
附近的战士闻讯赶来了,在门外越聚越多。北风吹落小屋顶上的雪花,纷纷落在战士们的身上。拴得严严实实的大门外,那位妇女卸下的背篓格外引人注目。
“遭孽喔——,”一个妇女带着明显的哭腔,说出了残酷的事实。受到痛苦压抑的声音,挤出了门缝,在风雪里颤栗着,钻进战士们的耳鼓——“还没进家门就掉了啊……”
竹篾背篓里,象铺垫棉絮一样落进了一层白雪。盼望怍母亲的人,一定想过用这背篓背她的小宝贝,一定做过十分甜蜜的梦。然而,门前的背篓里放的却是一个大扁壶,壶里装着清澈的水- fl-一个小生命作代价换来的水。还有什么东西比这水更珍贵呢?
素不相识的女同志啊,你要是事先告iri我们水缸里空了,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去打水啊!你要烧水给我们喝,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既然水缸里空了,为什么不取雪化水呢?你是不是觉得破冰取来的水更好更甜呢?
我们低着头,肃穆地望着背篓,望着扁壶,为夭折的小生命默哀。经过浴血奋战的红军战士,流血不流泪的战士,一个个热泪夺眶而出,与脸上融化了的雪水混合在一起,扑簌簌地直往下流。
屋里传出了哭声,我们心里更是悲痛难忍,有人失声痛哭起来,大家都跟着哭了。
我们向上级作了汇报,上级派人来慰问她。在物质条件相当艰苦的条件下,红军送给她八十块银元,叮嘱她好好补养身体。后来,这个真实感人的故事,随着红军的足迹在军民中很快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