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年八月的一天,部队进到岷山下的一个小村庄里,我们单位收集了差不多所有的干粮还吃不到半餐,好些人在东山坡中寻到了一些野菜,方马马虎虎吃了一顿。担油印机的王大个子在一个楼下打到一只大老鼠,把皮剥了在煮饭的铁锅下的火上烤,隔好远就有肉香味,挑夫班的老赵老王和马夫班的张某,亲切地围了拢去看,大个子热情地用小刀子给他们每个人割了一小块,也给了我一小块。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吃老鼠肉,当时觉得味道还不错,“嗬!没有想到今天我们还能大会餐!”这是老赵说的一句笑话。“明天总能吃到饱饭了吧!”老王半天说出了这样一句。
半夜里天气骤然下起了大雨,黑墨般的天空上放出强烈的闪光,接着就是一连串震耳欲聋的巨雷,我们住在一个破旧的石板房子内,简直是里边比外边下得还大,不能睡就干脆起来坐以待旦。天刚微明,司号员吹了起床号,不到十分钟大伙儿便收拾好了行李。值日在小广场上发出了长长的哨音,两个炊事员抬出来半锅煮得香喷喷的青稞麦汤,这是司务长昨夜在一个老百姓家借来的,每人分了稀稀的一洋瓷碗。指导员勉励大家说:“同志们!今天翻过岷山,就到人烟多的区域,也就是出了雪山草地了,今天饭不够,只要大家忍耐一点,坚决克服这一困难,胜利就会到来的……”肚子可怪得很,不吃还不太饿,吃了一点青稞汤后反而饿得厉害起来,但是听了指导员的讲话以后,每个红色战士的勇气又提高了,一个个雄赳赳地向集合场走去。
部队一队接着一队地向岷山进发,朝霞从东山上射到西山,野草和荆棘上的水珠打湿了半截裤腿,雨后的山路,走前面的路好走,走后面的路又滑又溜,许多人因为长途行军没有了草鞋,唯一穿在脚上的牛皮草鞋,怎能经得住泥泞山路的折磨呢?不少人反觉得它已成为累赘的东西了,把它掷掉干脆打起赤脚来。比较起来上山还是好走些。大约两个多小时后,就到了山头,回头一看来路,大雾完全掩没了山溪和山坡,只见一个个穿着各式各样服装的人爬上山来,尽管他们有的穿棉布,有的穿生毛布,有的穿胶布,有的披羊皮,也有穿棕衣的,但他们顽强的斗争意志却完全是一样的——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到底。
山头看得到岷县城南的哈达铺,听老乡说只有十多里,顺溪流而下,山间的洪水还未退完,阴雨后的下山,比起上山来更要难走得多,有时烂泥及膝,有时油滑难行,稍有不慎就有滚入山涧之险。我们刚下到山腰,后面哧的一声掉下一个人来,从我旁边滑到沟里去了,险些把我也撞了下去。沟溪里不断传出“阿得上!阿得上!……”的呼喊,一听就知道是四川天全口音,是前面部队一个掉队的病号。我们担油印机的王大个子把担子放到一个较宽敞之处,就下去扶他,走不到两步他又倒下了:“阿得上!没得粮食干阿得上!……(意思是没有吃的东西)”,大个子回来把干粮袋取出倒了一把炒青稞麦送下去时,这个战士已经牺牲了。溪涧的水愈走愈大,溪面也就愈宽,左右涉水如穿梭一般,不知过了多少次河,才看见了哈达铺。大个子老王跟上来了,我们不但肚子确实饿极了,尤其是烟瘾发得厉害。“大个子!伙吸一口好吗?”“伙吸”是我们几个烟友的心照名词。“好!只有一点大黄叶子,你们抽吗?”“行!管它什么大黄叶子,小黄叶子,抽一口提提精神就行……”大个子腿很长,走起路来好像腾云一样,几步就抢到前面去了,放下担子装上一烟斗大黄叶粉末,点着后我们几个人算是过了一次瘾。
直到太阳偏西时才到了哈达铺镇,这个镇子并不大,但也有好几十户人家。前面部队早已把老百姓的食物买空了,还有几家卖香烟的,我们以一块现洋的代价买一盒十支装的哈德门香烟,每人算是过了一次“足瘾”。肚子还是饿得厉害。程参谋来传达司令部的命令说:“各单位的司务长和号房子的快到四科集合去,今下午准备早点宿营……”岷县还是国民党鲁大昌的军队盘踞着,已被我先头部队前两天就团团围着了,枪声和迫击炮声清楚可闻。指导员在政治部洪主任那里开会回来向我们又作了三点动员,要我们注意:(一)严格遵守红军的群众纪律;(二)吃饭时千万不要吃得过饱,否则对肠胃有损;(三)比赛扩大红军。
下午的路已好走了,继续向岷县之西前进,人烟渐稠,沿途零星地可以用现洋买到点馍吃,可是腿脚实在是沉重已极,一步也不想走了,两步当作三步走,十五里路走了三个多钟头。司令部四科带的小通信员在交叉路口站着,给各单位指示宿营的地方。我们单位是在一个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庄里,这个村庄全是回民,号房子的通信班长向指导员讲明这个村庄的情形后,指导员又集合了大家,再一次地交代:“这村全是回民,我们每个红色战士都不许破坏群众纪律,要尊重他们的风俗习惯,不能随便进他们的房子,需要用东西,首先要得到主人的许可。这几天在行军中上的课你们还记得吗?”“记得!”司务长从供给部前站那里,用牲口驮回来两口袋小米和一只羊(听说是老百姓慰劳红军的),指导员找老乡帮忙找来一个阿訇,请他下刀,回民们见到非常满意,认为这是尊敬他们,阿訇把羊宰了后亲切地同指导员诉起鲁大昌等军阀的罪恶来。我们六个人被指定住在一个又小又黑的羊圈楼子上,羊子的膻气的确很难闻,可也只得如此,我们坚决不随便到“老庚”家里去,回民喜欢我们称呼他们为“老庚”。
老庚们见到我们与国民党军队完全不同,也很快地把我们当成了自己人,非常讲义气,当我们吃完晚饭后,房主人无论如何要我们住到他们的小屋子去,而他们一家六七口人准备挤到另一间屋子里,我们婉言谢绝了他们的好意。多少天以来,今天是第一次吃了饱饭。
这是出了雪山草地的头一天,甜蜜的酣睡很快让我们两眼合闭在一块,疲倦在这一整夜里消失得干干净净。当东方发出了曙光的时候,司令部又吹起了胜利的前进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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