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身在四川省江油县一个佃农家庭。家中上无片瓦,下无插锥之地,真是一贫如洗。.全家靠租种地主的田过日子。这家的主人是江油县教育局的视察委员。他势大、权大,为人心狠手辣。每年农忙时节,他规定佃户首先无偿地给他耕种,等他的田种完了,才能回来耕种自己的田。他的田种在前头,佃户的田种在后头。这样,佃户的田就错过了季节,收成哪能会好?到了秋收时,他却用他田里的产量来估佃户田里的产超。这样一估,有时还租上加租。可怜贫苦农民脸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干一年,到头来也剩不下几粒粮食!如果你不帮他种田,他就不让你租他的田种。农民不种田吃啥子?为了活下去,农民对地主这种剥削和欺压,只好忍气吞声,有时还得给他送礼,见面也得,r氧头哈腰。因为印把子掌握在这些人的手里呀!
家中贫穷,为了活命,我七岁便帮人放牛。,\、九岁时又帮我舅舅家推磨,只混口饭吃。记得十岁左右,在农忙时,我父亲、大哥、二哥帮地主家种田,我也到地主家去帮着照顾小孩,陪着他家的小孩到十几里外的学校去上学。地主的孩子已十几岁了,比我还大几岁,过沟时我还得背上他。平时走路,他也要我背他,好象他没长上胯子似的。如果遇到刮风下雨、下雪,那就更糟了,那地主崽子骑在我身上不下来,一背就是七八上十里路。不背,回家他就告状。地主也不问三七二十一,抓起棍子就狠命地打我。地主崽子上课,我还得整天在外面等着。地主的崽子又娇贵得很,动不动就哭。老师没办法,就叫我坐到教室里陪他、哄他。这老师可是个好人,看我呆呆坐在教室里无事干,就找书给我,叫我跟着一块儿念。这样陪地主崽子一、二年,我还学会了写几个字。我天天陪着他的孩子上学、放学,地主还不给饭吃,我还得吃我自己家的饭。每当学校里吃中午饭时,看到有钱人家的孩子吃的大鱼大肉,我心里就十分难过,只好拿着从家里带的糠菜饼子,躲在外面角落里去啃。当时我想,同样是人,为啥子这样不平等?!
不平等的事还多得很。人们常说国民党的税多,这话一点不假。我们那地方的税就多如牛毛。那时,连走路都有什么“脚板税”。收税的名堂也多得很。如,保长开个会,说花了多少米,多少钱,就要由各家分摊。有时保长高兴了,掏出枪来,朝天上“乒乓”几枪,说是打土匪,打了多少多少子弹,每户得出“剿匪税”、“子弹税”。他问: “你们听到枪响没有?,,如果哪个要说没听到,他就顺手“啪啪”给你两巴掌,最后你还得拿钱出来。这些只是杂税。还有军粮哇。国民党总说这里打了胜仗,那里打了胜仗。打了胜仗就要老百姓捐粮。国民党的士兵打仗被打死了,说是为老百姓卖命,你又得拿钱出来,逼得农民有苦无处诉,恨死了国民党反动派。
我们全家起早贪黑,拚死拚活地干活,一年忙到头,所得的一点粮食,既要交那填不满的租子,又要交那摊不完的税,最后还是养活不了一家人。我父亲、大哥是木匠,农忙时在家种田,农闲时就挑脚(就是帮有钱人在山里背货物),出外打短工,什么都干,修房子、做像俱、修理农具,做一天活,就管两顿饭。我十一岁时还在地主家里帮工。一天,一个驾船的听说了我的遭遇后,很同情我,便说:“帮工还不给饭吃?走,拉船去吧,好歹可以混饱肚子l”我想,只要能饱肚子,哪儿我都愿去。就这样,我就跟他到船上去了。一上船就是十年。拉船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就是船走上水时,需要人在岸上拉纤。没上船时就说好了的,我只是混饭吃,没有工钱的,我是船上的“丘二”(意为勤杂工)。船走上水,我就上岸拉纤,船走下水,我就烧火煮饭。船浸水了,我就往外戽水。那时船上挣钱是分成几股:东家两股,“太公’’(船老大)一股半、“船老二”(舵工)一股半。其他人一人一股。我是“丘-”,不算股,我的钱是其他人随便给一点。那时在长江上混饭吃的,都会抽几口鸦片烟。我想,干活不藏力,力又不要钱买,用了还会来。闲着没事时,我就帮船工们烧鸦片、打洗脸水、洗脚水,把什么都端到他们跟前。我在船上埋着头干,干到了十八岁,虽然钱没拿到一股,但大家都很照顾我,发了钱时,这个给几吊,那个给几吊,一回也能积几吊钱。那时,三十斤一斗米,只要四十吊钱。虽然我的钱很少,沮寄回家去,多少是一点贴补。
我们拉船的,跑的地方多,上到天朝,下至重庆。只要哪里能多赚钱,几个人一商量, “太公”出面一接头,就跑哪里。我在船上虽然混饱了肚子,却混不上一件遮羞的衣服。那时我们拉船的,都是光着屁股在水里爬来爬去,在悬崖峭壁的石头上踏来踩去,身上总是被划得一道道血口子。到了冬天就更难受了,江面上:i匕风刺骨,身上只披件破棉袄、破麻袋,打双赤脚在江水里爬上跳下。上岸后,跟着积雪在悬崖上拉,稍不小心,就会滚下悬崖摔死。但不这样怎么办呢?要活命呀!有时,我呆呆坐在船头,望着滚滚的江水,暗自想着:这种日子,几时才能熬到头呀?
就这样,苦苦熬着的日子!包不安宁,国民党到处拉兵,搞得人心惶惶。国民党在城里拉兵时,把几个城门一关,挨家挨户地搜。见到青年人、壮年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捆着就拉走。因此一般男青、壮年人,根本不敢进城,连小镇也不敢去。国民党在乡村里拉兵,有时是突然把几个村子一囤,见人就拉。这还是拉兵。还有派兵的。就是往各家各户摊派。地主富农有钱的,可以出钱买丁。我们穷人连饭都没有吃的,哪里还有钱去买丁?有的穷人派兵派到头上,无奈只好东挪西借,凑了钱给保长送去,保长收了钱,转头来还是把人给抓走了,搞得穷人人财两空。在那虎狼当道的年代里,到哪里去伸冤呀?!拉兵的灾祸也落到了我的头上。我一天之中,就被抓了三次。这天早晨,我从船上一上岸,就被一群国民党士兵抓住了,不由分辩,用绳子一捆,拉着我就走。我心里急得要死,这跟他们一去,给军阀老财当炮灰,还能活着回来?我决定找机会逃跑。我这个帮船的,跑的路多,对这一带的环境熟悉。这时,走到一个茶馆门前,茶馆跑堂的是我远房幺叔。他见我被拉兵了,就假装热情地迎着国民党士兵说:
“老总,前面坐,前面坐!喝口热茶解解乏!”
这几个国民党士兵跑得口干舌燥,也正想解解渴。不要钱的茶送到了嘴边,哪有不喝的?于是装模作样地说:
“好吧。快把茶端上来,喝了老子们好赶路。”
等国民党匪兵刚刚转身在桌边坐下,我就飞快地穿过堂屋,推开后门跑了。边跑,边解开手上的绳子。哪晓得还没跑到船上,我又被一股国民党士兵抓住了。怎么办呢?我还是要跑!就是在家里饿死,在江里淹死,我也不愿当国民党的遭殃兵!这次被抓,是强迫我给他们背东西。我背着沉重的背篓,沿着悬崖峭壁上的羊肠小路走了三十多里山路,快走近一个小庙时,我见这里的路很窄,坡很陡,刚刚放得下一双脚,稍不小心,滑一脚,就会掉到山下摔得粉身碎骨。而山上又有密密的树林。看到这些情况,我心里立刻冒出个主意。我取下背篓,放在路上,转身长长喘了一口气,擦着汗,对跟着我的国民党士兵说:
“老总,请帮着扶一下,我去解个溲就来。唉,真把人给憋死了。”
他为难地看了看背篓,不扶,人一走,背篓就会滚下山去。丢了当官的搜刮来的财物,他回去交不了差;扶吧,吃亏受累不说,还会丢了自己押送人的那种威风。他犹豫了一下,看着我那急切的样子,无可奈何地走上前,扶住背篓吼道:
“他妈的,就你屎尿多。快点!”
我假装顺从地点点头,转身走到山路转弯的地方,等他看不见我时,我便迅速上山,钻进树林里,拚命地跑。也不知跑了多长时间,天已黑了下来,我刚跑到一个小镇上,结果又被一个国民党兵把枪逼住了。我想,这回可完了。他们把我抓住,往黑房子里一关,那真是插翅也难飞出来了!
我来回地奔波了一天,已累得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劲了。双手还被五花大绑捆得死死的。此刻,我只有懒洋洋地跟着他走。当时四川兵都有两杆枪:一是步枪,二是烟枪。走着走着,不一会儿这个烟鬼呵欠连天,眼泪直流,他对我说:
“弟兄”,随后又做了个抽烟的手势。我晓得他的烟瘾发了,我讨好地说:
“老总,我会烧烟。”
走到一家烟铺前,他便把我带进烟铺,大声喊道:“伙计,快把烟端上来!”
他把步枪往墙边一靠,解掉我手上的绳子,身子就势倒在铺上,凶狠地对我说:
“你老实点。不准跑。惹烦了老子,老子一枪崩了你!”我装着害怕的样子说: “是。不敢,不敢!”
我给他烧着烟泡,他猛地连吸几口。趁他紧闭双眼,细细品尝烟味的时候,我轻手轻脚地跨出了烟铺,溜走了。
我不敢回船上了,只好逃回家去避避风。一整天的奔跑,我已经累得精疲力尽了,何况连水都没有打湿口。但在此时,什么累呀,饿呀,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有一个念头,跑,跑得越远越好。
几十里山路,我两三个小时就跑到了。一进家门,父亲听说了我的遭遇,叹口气说:
“这是啥子世道嘛!共产党快来,快来救救我们吧,我们真活不下去了哟!”
在我们家乡,那时已听人说,共产党是专门打富济贫,替穷人办事的,所以乡亲们都盼着共产党快来。那时,还出现了一种情况,就是国民党遭殃兵的追悼会,经常在我们家乡的村镇里召开,死者是在与红军打仗时被打死的。根据这些情况,我们心里明白,共产党、红军离我们不远了。
不久,红军象神兵从天而降,解放了我的家乡。嗬!我们那里就象开了锅似的,全沸腾起来了。成立苏维埃攻府,打土豪,分田地,闹得很红火。我两个舅舅,一个箩舅是苏维埃政府的土地委员;一个是财经委员。我大哥还是游击队队长。后来,我见村里有许多青年踊跃参加红军,我心里非常羡慕。我想,在家里日子难熬,躲壮丁都躲不赢,不如当红军闹革命痛快。于是我和几个伙伴商量好,瞒着大人,偷偷地带着十五岁的弟弟,于一九三五年光荣地参加了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从此,我逃出了虎口,踏上了革命的征途。在毛儿盖准备过草地时,由于当时部队规定十六岁以下的少年不准过草地,我弟弟就留下来给一户少数民族老乡当了儿子。这样,弟弟就留在了毛儿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