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清林讲述九死一生出草地

Admin 发表于2015-12-14 11:48:03
  一九三五年秋末,我们红四方面军越过荒无人烟、飞鸟绝迹的大雪山之后,在草地的边缘康猫寺休息了两三天,采集了一些松菌,松果,烤熟了一些牛羊皮作干粮,随即向草地进发。由康猫寺到草地那边的查理寺,历时二十天。那时我在红四方面军三十军九十师的一个连队当打旗兵,年龄只有十六岁,但过草地的情景,到今天还记忆犹新。  
生命线  
  从康猫寺高处向草地望去,一片昏昏沉沉,无边无际,像个茫茫大海。没有太阳的时候,连东西南北也辨不出。这里到处是吃人的泥潭,人们只有踩着大如蒲团的草墩,探索着前进,一不小心,就会陷进泥坑,越陷越深,越挣扎陷得越快;就是踩着草墩走,也止不住心跳,一脚踏去,草团往下一沉,黑水就漫过脚面,人过去不多会儿,草团又还了原,连个脚印也难找。进了草地真像入了八卦阵一样,幸亏先头部队过去后,给我们留下了一条毛线绳,弯弯曲曲地通向草地深处,我们就顺着这条线,小心地走着,生怕踩断了它,因为我们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一根普通毛线,这是兄弟部队付出多少战友的生命,才铺起来的一条真正的“生命线”。  
  我们顺着毛线走了四天,第五天下午,部队正在一块草滩上晒太阳,天气突然大变,狂风卷动着黑云,像恶魔似的要把大地一口吞掉,接着满天撒下一层层“盐粒子”,紧跟着又是一阵鹅毛大雪。为抵抗暴风雪的袭击,大家都自动围拢,几个人搂在一起,用夹被蒙在头上。  
  风雪稍停,一簇簇形如蘑菇的人群,掀开盖满雪花的夹被,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再看毛线,已不知去向,草地变成白皑皑的雪海,我们连长带着全连同志,构成一路纵队,像找针似的在草滩上搜寻着毛线,成百双手扒开毛线两侧的积雪,却连影子也没找到。向前走,只会把部队带进可怕的泥坑,不得已,只好向后转,折回康猫寺,静候先头部队来人联系。  
尝百草  
  在康猫寺又住了两天,先头部队果然派来了带路的“通司”,我们方重新走进草地。  
  来回一趟,原先准备的干粮和松果、松菌等全部吃光,康猫寺附近的山上为深雪覆盖,想再找些松菌、松果已十分困难。临出发前我把自己剩下的最后一小把炒面(因为第一次过草地时,同志们看我年纪小,总让我吃他们的干粮,使我能够剩下这一小把)一小撮、一小撮分给几个同志和着雪水吃了。当我们二次踏进草地的头两天,多数人只能喝些带有草味的黑水苦水,走起来肚子“哐啷”“哐啷”地响,两腿沉重无力,拉动一步都非常吃力。不吃东西是不行了,原来不被注意的野草野菜,随手拔起就往嘴里送,实在找不到青的就抓起两棵枯草,嚼嚼草根,咽些口水,几乎所有的野生植物,都被我们尝遍了。以后发现一种满身是刺的矮树,上面叶子已落光,结着豆粒大的小红果,吃起来味道酸甜酸甜的,像是樱桃,这算是最好的食物了。每当远远出现这种小树,我们腿上就不知哪来股劲头,一口气跑将过去,有的同志忘掉这里是草地,跑着跑着就掉进泥坑,牺牲了。跑到树旁的人则满口满口地往肚里咽,吃完了还要折下几枝,带给伤病的战友;第六天,有人从地上扒出一种如青萝卜一般粗大的水生植物,乍吃进口,味甜而脆,大家得到这个消息,都分头去找,谁知这是有毒的东西,吃下的同志不到半小时,毒性发作,呕吐不止,直把“胆汁”都吐了出来,他们周围挤了很多同志,急得直搓手,可拿不出解救的药方来,有的同志上前帮助捶背,有的舀碗凉水给中毒的人喝下,不知怎么的喝下去吐得更厉害,当场牺牲了几个战友。我们轻轻地解下烈士的夹被,覆盖在他们的遗体上,继续前进。以后我们再发现奇草异果,都小心地放在嘴里嚼嚼,试了又试,才敢咽下肚去。  
最危险的时刻  
  这天,我扛着红旗正往前走,忽然草墩一晃,后脚没来得及靠上,两眼一黑,就跌进泥坑中,心想这下完了,红旗就是打旗兵的生命,人牺牲了倒没有什么,千万可别把红旗玷污,睁眼看看红旗,还没倒下,我慢慢地把旗杆竖直,一手抓住旗杆,一手按着泥地,试图挣扎着往上爬,反而越陷越深,泥浆已经齐腰。正在绝望的时候,连部文书来了,他伸手接过了我的红旗,插在一旁,然后把他那根拄行的竹棍,递一头叫我抓住,他站在草墩上拼命往上拖,拖了半天,全无成效,反而把他立足的草墩拖得也晃动起来。后续部队看到文书和我在红旗下面的挣扎,知道出事了,抢前跑来了一个身材高大的战士,他迅速把披在身上的夹被解开,铺在一块厚草上,再取下他肩上的两支步枪十字架形地横放在夹被上,一把抓住文书手中的竹竿,叮嘱我狠命抓住那头不放,随后又上来几个战友,他们一个拉住一个像拔河似的,拖了十多分钟的光景,把我周围的烂泥,晃成一个椭圆形的泥坑,这时,我的身子已可自由活动了;大个子指点我顺势躺下,他们猛一带劲,才把我拖了上来。用这个办法从泥坑里救人,在我们连队还是第一次,我被感动得两眼直淌热泪,虽然我的年纪还小,但我知道这种高贵的同志友谊,比山还高,比海还深,救我出险的那个大个子是我们连的战士,但我调来不久,还不晓得他叫什么名字。“谢谢你!同志!你是……”没等我讲完,他却抢先开了腔:“小谭,救出你的是他们。”他指了指另外几个战友,“我的姓名你就别问了,管我叫‘滑儿棒’好了,这是全营都知道的绰号。”他的脸面和语言如此纯朴,乐观,真叫人不会相信,他曾经是一个被称为“滑儿棒”的调皮战士,同志们向我介绍说自从进入草地以后,“滑儿棒”变成了连队的“热闹人”,他的话不知有多少,饥饿,疲劳也封不住他那张爱说爱笑的嘴巴,行军时,他的肩上经常是三支步枪……  
  从此,在漫长的行军和频繁的战斗中,“滑儿棒”同志就成了我最亲密的战友之一,我们常常在一起。  
草地渡河  
  一天下午,在我们前面出现了一条大河,这条河宽约二百公尺,两岸还长着几棵秃树,由于前两天下了一场倾盆大雨,水位很高,流急,浪大,向东南方向奔去。“通司”把我们引到一棵秃树下,只见树上拴着一根粗铁链,通向对岸。首长一声下水命令,部队就扑通扑通跳下河去,一手拉着铁链,一手举起步枪,向对岸游去。等到我和“滑儿棒”等同志跳下水去,没游十几公尺。由于人多流急,铁链断了,我和红旗一齐倒下水去,激流把我往下游冲走几十公尺,我抱着旗杆,身不由己地在水中忽上忽下,肚子快要灌满了河水,想站站不起来,幸亏被离岸不远的连长看见了,他朝着红旗浮沉的方向,骑着营长的大马沿岸跑下,骑马跳下河中想拦住我们,等游到我们的附近,他抓住红旗,我顺势浮出水面,双手拉住马尾。“滑儿棒”离我不远,他虽然身体很棒,但不通水性,此时也招架不住了,连长把马头勒转,朝他游去,叫他抓住我的衣襟,三个人随着大马直向对岸游去。我的身体较弱,加上喝了半肚子的冷水,全身冻得直打哆嗦,上下牙咯嗒咯嗒地打架,“滑儿棒”在后面小声警告我:“小谭,把牙咬紧些,千万别松手。”我听了他的话,咬紧牙关,心里真的安稳多了。不大工夫,我们都游到对岸,经过激流中的搏斗,人马都一齐倒在岸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后来,营长又派人把铁链接上,天黑以前,全营同志都胜利地渡过了这条大河。  
夜宿雪山  
  跨过草地巨流第二天的下午,前方露出一座不高的雪山,形如鲤鱼,山上一簇簇,一团团,像是盖了雪的房子,又像是一丛丛小树,很多同志因此抬起杠来,有的说:“我不但看到房子,还看见炊烟呢!不信你瞧。”有的反驳道:“那不是炊烟,是瘴气……”哪个不想看到人烟?所以多数人都帮助前一个人说话:“也许真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呢?加点油。”傍晚,我们来到了山上,房子、炊烟的幻景统统消失了,眼前出现的是一片几人抱的大松树,“草地啊!我们总算把你丢掉啦!”大家兴奋地松了一口气。  
  部队决定在这里宿营,大家忙着找避风的地方,扒开积雪,捡些树枝,烧起篝火,偶然发现几只松果,指导员马上给我们打气:“同志们!这里松树多,松果不会少,快去多捡些,吃饱了好走路。”  
  晚上,同志们围着一堆堆篝火,嚼着少量的松果和松菌,一个个瘦黄的面孔,在火光照耀下,泛出了红晕。连长、文书、司号员和我围在一堆火旁,“滑儿棒”同志也凑了过来,每人用塞着棉絮的破茶杯煮起雪水……“滑儿棒”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在他的衣袋、衣角到处搜索,终于掏出一小块从理藩带来的生姜。他用小刀在手心把它切成碎粉末,一小撮、一小撮放进我们的茶杯里说道:“姜汤可以取暖,把它当做胜利酒喝了吧!”接着他就像摆龙门阵似地讲开了:“草地真是个怪地方,等到革命成功了,要是我不死,一定跑来看看,我们这叫万‘苦’流芳,唐僧取经恐怕也没到过这块草地。”说着说着,我们就在篝火旁睡着了。  
  天亮了,凄厉尖叫的西北风狂啸着,篝火早被狂风大雪弄灭了,树枝上的冰棍,稀里哗啦地互相撞击着,打在身上也不觉得疼。我看连长挣扎了半天才慢慢地站起来,他推了推我,其实我早就醒了,可想起起不来,原来身下的冰起初被我们体温融化,后来又冻了起来,两只脚就像钉在地上一样,曲伸不得,连长帮助我活动筋骨,好久才“咯叽叽”地爬了起来,看看身下出现一个人印子。睡在我身旁的司号员,被推了好几分钟也没有动静,摸摸他的心口,冷冰冰地停止了跳动,连长忙以自己的身体贴着他的胸脯,想把他暖活,但是,毫无用处。这时,我看到连长眼圈红了,接着又默默地走向别的火堆,指导员和已经站了起来的同志跟连长一样,到处设法救助战友,十几个同志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长眠在这座山上。原来一百多人的连队,这时只剩下不足二十个人了。  
  队伍就要出发了,连长、指导员还在复查死去的战友,像是盼望他们醒来,一道前进。  
  下了雪山,天气转晴,温暖的太阳晒着我们,结了冰的衣裳冒出一缕缕蒸汽,好像我们刚从温泉里上来一样。  
  “房子!房子!”  
  “是喇嘛寺!”  
  “我们又要见到人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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