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芦花进草地的时候,单是又肥又壮的马,就有五六十匹,后来一匹一匹地杀给伤病员吃,到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匹了。谁看见这匹马,都会叹一口气:‘‘这哪像马啊。,’它饿得肚皮贴着肋骨条,早就不能驮什么东西了,只是跟着队伍走,也摇摇晃晃,一步三点头,有时还要掉队。
每逢伤病员走近这匹马,总要说:“看呀,我们还有一匹马,谁说我们的生活苦呀!”“早几天杀,还能顶一点事。”“这是老中医的马呀!”“哦,我宁愿饿,也不能让老中医没有马骑。”伤病员都在紧着裤带,饿得头晕眼花的,但是,他们都愿让这匹马活着,为什么呢?这就得从老中医张玉春说起了。
一九三二年十一月间,我们打开通江城,无数青年争着参加红军,有一个穿着长袍马褂,留两撇八字胡的四十多岁的人,也参军了,这个人就是老中医张玉春。红军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张玉春和我们一比,完全算老头啦。他穿的那一身长袍、马褂,那两撇胡子,更像和我们隔了一百年似的,难怪好多人看着张玉春,都这样想:“他是干什么的呢?”“他能行军打仗吗?”没隔上半年,我们卫生部的工作人员和伤病员,就都知道张玉春有一手中医技术了,谁见了都尊敬他,无论谁生了什么病,只要吃到他的药,就立刻药到病除。
到一九三四年,张玉春已经是中医组的主任,领导七八个中医,日日夜夜,为所有的伤病员治疗了。组织上为了照顾他,发给他一匹马,叫他行军时骑着,可他从有马的那天起,很少有人看到他骑马,他的马总是让给伤病员骑。
一九三五年春天,我们驻茂县雁门坝。张玉春领着大家,忙了好多个通宵,把几十担中药材全磨成粉,配成各种丸药,这样携带使用方便,利于行军作战时用。这样,多少年遗留下来的中药铺、那成排立着的高大的药柜、一个药柜上成百的抽屉、到最上层取药总得搭上梯子、几千年来中医诊断、处方、买药、熬药这一系列复杂的手续,都被张玉春想办法改进了。
每当行军宿营时,诊断用的帐篷搭起来后,三五成群前来看病的患者,经过诊断后,就到帐篷旁边的“药柜”取药,药柜就设在野地上,或者钉在两个树干间,那是用一块布,上面缝着一排排的小口袋,每个口袋外面用红纸写着药名,袋里装着和药名对应的丸药,这就是“药柜”了。
工作人员把药交给患者,立刻吞服,往往就见效。
张玉春改造了中药铺,依他的话说是“适合部队战斗特点,至于做丸药,那是古已有之的事,一点也不新奇。”可是伤病员对中药铺,对老中医的看法就不同了,特别是过雪山草地的时候,他们把老中医说得像个活神仙似的。
“你说说,老中医搞这个中药铺为的是啥呀?”“为的方便呗。”“不,听他们讲,他早就知道要过雪山、草地呀!”“对呀,要不,他在雁门坝干吗做那么多丸药?够用十年八年的啦。”
当然,这些话是因为伤病员们热爱老中医、尊重老中医才编造出来的,更重要的是,老中医的那颗心全交给伤病员了,所以大家才敬佩爱戴他,所以既使到了肚子饿得走不动时,也不愿杀老中医的马……我们返回到阿坝,仍然没有得到一粒粮食。从阿坝到查理寺,还有七八天路程,伤病员能坚持七八天吗?从阿坝出发向查理寺走的第一天,就有几个伤病员,饿得掉了队。
黄昏宿营,军政治部主任张成台到我们卫生部,跳下马来就问我:“今天行军怎么样?”我向他汇报了情况,就说:“能有点野菜吃,也会好些,但好多部队走在我们前面,我们连野菜都找不到了。”
张主任望着走得远远的,三五成群的工作人员在野地里寻找野菜的身影,没有说一句话,我也觉得领导也想不出好办法,有些后悔不该向领导提出困难来。
第二天早晨,伤病员一人分到了几小块马肉,高兴地吃着,张主任却徒步走在伤病员中间,这更叫我骂自己啦。“真不应该提起找不到野菜的事,弄得张主任把他的马也杀了。”
不过,张主任杀马的事,昨晚上他就和我说过,没办法拦着他不叫杀,我还记着他说:“照顾张玉春同志,不杀他那匹马是对的。但是,有什么理由不让杀我的马呢?”
到第三天,早晨出发就雾气腾腾的,三两步远就看不清东西,走到中午雾小了些,却下起小雨来了。每个人都又饿又渴,两条腿像给地上的烂泥拖着,迈步越来越吃力。
张玉春提着他那个被柴火熏得又黑又亮的破面盆,里面装着刚在雨里采来的一点药草,走到我面前小声说:“部长,伤病员又没吃的了,今天晚上,杀我那匹马吧。”我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这是张玉春第几次提出杀他的马了,但是伤病员们不答应,领导上也一再要我照顾他,怎么回答呢?“杀吧,再不杀都饿死了。”
张玉春说完后,也没等我说话,就向前走去了。就在这时候,前面不远又有一个同志倒下了。只见张玉春紧跑慢跑的,到了倒下同志的身边,和几个护士一起给病人检查后,就溶化了一个丸药,倒进病人口里,自己伏下去给病人按摩……
过了好一阵儿,张玉春脸上冒出汗来,脸色一阵比一阵发白。等到病人脸上有了一点血色,眼睛微微睁开后,张玉春却两手扶地,使了好大的劲也站不起来了。
两个护士把他扶起来,他一边往前走着,一边还回头望着,看看这个同志是不是确实给救活了,跟上来了。“老中医,你要注意身体啊。”一个伤员过来扶着张玉春说,“我们没有你是不行的呀!”我看见张玉春的眼睛里闪出泪花来。
他是被这个战士心里的话感动了。“一定要度过这一关啊!”张玉春说。还没走出二里地,张玉春又离开队伍,走在离路百十米远的荒地里,两眼盯着地面在寻找药草了。
谁能阻挡他不工作呢?千万人需要他啊。实际上,没有一个人不在使出全部力量,争取到达目的地。
护士们和老中医一样,沿路拾药草。一个十七八岁的护士,手里拿着一根药草,兴奋地喊:“喂,我拾到一枝甘草啦!”“好啊,再找找,看还有没有?”张玉舂鼓励他。“这是啥呀,老中医,你看看……”那边又一个人喊着,向老中医快步走来。
老中医向这个护士迎上去,接过药草,闻了闻,就拉着护士往前走,给他讲起这种草药的性质和治疗的方法来。他就是这样,随时随地培养着工作人员。三年来,成百的工作人员,在他的培养下已经能认识上百种中药,并了解它们的药性,能单独处理一般病症了。
而每天行军时,医务人员只要能抽开身来,就会离开路,到沿路的荒山野地里一面采药,一面跟着队伍前进,好像是这支队伍的尖兵、护卫似的,一路搜索前进,保障着千百人的健康。这天晚上到了宿营地,老中医终于把马杀了,这里距到查理寺还有四天路程。第二天我们的行军行列里,再也看不到那匹又瘦又弱的马了,伤病员们不再说“看呀,我们还有一匹马”,也没有人再说“我宁愿饿,也不能让老中医没有马骑”了。
伤病员们都分到几小块马肉,他们明白,这是老中医的马啊。我们杀了最后一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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