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雪山,除了每年六月六日不下雪外,终年累月都是冰雹不断,雪雨连绵。山上终年积雪,山下形成百丈深的雪窖。这里寒气袭人,同志们行军时一不小心,落入雪窖,就被冰雪埋葬了。
而所谓草地,是不同于蒙古的草原地带的。这里除了偶尔能看到天空中的飞鸟外,就是一望无垠、渺无人烟的荒凉草地,这里不生任何五谷杂粮,只有一种好似席草一样的野草,大家叫它“羊胡子草”,这种草不能吃,又矮又硬,它的尖端全被风雪侵蚀枯了,草的周围全是小泥潭,人在这里无路可走,必须小心翼翼地踏在软绵绵的草包上,且不能在草包上停顿,否则就会连人带草陷入泥潭,愈陷愈深,有时就连拯救的同志也一齐断送了性命。记得有一天上午,刚出发不久,我们四连七班有位同志,没有踏准草包,陷下去了,七班班长连忙去拉他,结果两人都陷入泥潭而牺牲了。
草地的河流不多,但水流却很湍急,它的源头是青海一带融化了的雪水,经过深山老林,流人草地,水中腐烂物质很多,颜色棕黑,且有恶臭和毒性。人们涉水通过时,河水冰得刺入肌骨;涉水后,腿上就会生起水泡,继而溃烂成疮。我们穿的衣服都很单薄,每天被雪水侵蚀着,冻得上下牙捉对儿打架。由于衣服长久不能换洗,全身虱子成群。出发以后没有几天,我们所带的八斤青稞麦便吃光了,大家饿着肚子,每天还要走八九十里甚至百多里路,肚子饥饿,腿软乏力,部队伤亡人员日渐增多。成员减少了,枪支就变多了,这些枪支是我们的同志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我们活着的同志要把它扛起来。虽然饥寒愈来愈严重地威胁着我们,但许多同志肩上都扛着几支枪,坚毅不拔地向前走。
我当时只有十六岁,担任排长,干部应当扛更多的枪,所以我肩上成天不下四五支枪。这时,饥饿、疲倦虽然不能摧毁我们前进的意志,但却严重地摧残着我们的身体。
一天傍晚宿营时,我们八十团二营营政委熊正堂同志召集我们讲话,他说:“同志们!你们饿得够受了?”大家硬着头皮异口同声回答:“不要紧。”“不要紧?那是假话,我知道你们饿得厉害,但却总是想不出办法来给你们找到东西吃。”
他说着,突然声音里带着哽咽,中断了谈话,从双目中落下了泪珠,这种情景,是我们在过去任何时候都没有看到过的。
顷刻间,他又用那好像嘶哑了的嗓子低声地讲,“现在好了,上级叫我们杀马吃了。”
“杀马?”大家听了这话,心中都一惊,“营政委那乖乖的小黑马,还是从四川骑出来的,怎么合得杀啊?”我们都看了一下小黑马,它温顺地摇着尾巴,一双温柔的眼睛在闪动,多可怜的小黑马呀!它一直默默地跟着我们忍受饥寒,好久没有吃上一粒粮食了,现在早已瘦得成了一副骨架。
熊政委跟着大家转过头去看了看在他左前方站立着的小黑马,回过头来又向我们继续讲道:“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早宿营,就是要把那随我革命三年多的战友——小黑马杀了!我知道,大家都合不得杀它,我也合不得。可为了保存革命力量,我们不得不这样做!小黑马也算是为党的事业作了最后的贡献。
因此希望同志们好好节省,起码也应该吃一个礼拜,只有这样,才能使我们坚持到北上的胜利!”小黑马被杀了,全营三百多人分,每人分得不到四两马肉,营政委分得小小的一点马蹄,每天一到宿营地,牛屎火一烧着,他就从口袋里掏出那一只小马蹄放在火上烧着吃。
同志们问他:“政委,你为什么不拿上一块肉吃呢?”他说:“肉要让大家吃,我没有关系。”在这样艰苦的情况下,营政委这样关心战士,大家都非常感动。一个礼拜过去了,马肉又吃完了,我们找到一种为数不多的类似蒜苗一样的野菜,我们叫它“野蒜”,行军时随时采摘。
宿营时,以班为单位集中起来放在“洋瓷盆”锅里,用盐水煮一下充饥,这东西简直难吃得很,但人在饿得那样的情况下,哪里还顾上什么好吃难吃。在晚上宿营时,大家围着牛粪烤火,几十个人背靠背地挤在一团过夜,但往往在第二天发现有人怎么也喊不醒,是冻饿而死了;白天行军时有的人总想坐下去,因为太疲惫了,腿太沉重了,但同志们互相喊着不让他坐,因为一坐下去就很难再爬起来。茫茫的草原,荒凉而安静,我们H复一日地前进着,吃的东西还是没有。
有的同志沿路发现一些小堆小堆的青稞麦仁,就如获至宝一样。在这么荒凉的地方怎么会有麦仁呢?原来它是先头部队排泄出来的大便。这些吃过的青稞麦仁,因为不好消化,原封不动地被排出体外,大便风化干了,麦仁却被雪水冲洗膨胀了。
对我们饥饿的后卫部队来说,这些东西就成了宝贝。实在饿得没法了,大家就只好将防雪雹的牛皮斗笠拿来吃了。顺圆周切下一转来烧吃或煮吃,斗笠一天天在缩小,慢慢变得只有帽子大小,最后,连这帽子大小的一块也保不住了。
斗笠吃完,就吃牛皮草鞋,枪皮带。这些东西填了肚子,同志们就只有打赤脚,扛光杆枪了。这样的生活过长了,大家的牙齿都吃成了青绿色,好似山中野兔的牙齿一般;有的同志头发长得长长的,有的同志头发却秃光了;两眼凹陷,就是放上两枚铜子也不显得突出;颧骨高耸得好似露出地面的土丘一样;每个人的身体,只剩下四条骨架在动,那是四肢的长骨,走起路来飘飘忽忽,几乎微风也能刮得倒。就这样,大家的心仍如钢铁样的坚决,为着革命,为着国家民族的生存,我们在党的领导下只有一个心眼——往北进。
好容易,直到九月十六日那一天,经过九十六天的行军,我们终于走出这荒凉无垠、渺无人烟、鸟也飞不过的雪山草地,到达甘肃省的岷州附近。我们出草地那天晚上,住在一家老百姓的院里休息。这时,有个六十多岁、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从家里走出来,将我们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不禁掉下了眼泪说:“我的好孩子们,你们是怎的?为什么都成了千猴一样?”说到这里就跑进家去,端出她锅里蒸的热腾腾的蚕豆米和山药蛋,叫我们大家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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