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十一军九十一师二七一团约在四五月间从西康边境的雅安附近出发,到七月初经过炉霍后,重新踏上荒无人烟的大草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条小黑狗跑到我们队伍里来了。它全身黑油油的,两眼炯炯,活泼可爱。我们谁也不知道它的名字,但大家都叫它“黑子!”
“黑子!”队伍里不断有人这样叫喊。它听见叫喊,就奔跑来,那模样儿真是一见如故,摇着尾巴,小脸贴着你的腿乱碰;有时,还立起来把前腿伏在你身上企图用舌头来舔舔你的手,那股亲热劲儿,让人特别喜欢。我们队伍出发,它就走在队伍的前头,宿营时,它就蹲在宿营地旁边,俨然像个哨兵。
几天下来,它和我们团政治处的十几个人都混得很亲热,特别公务员小何和黑子混得更热火。
总之,“黑子”成了我们在寂静、空旷的草原上行军队伍中的一个可爱的旅伴。部队在草地上走了一个多月,把原先携带的粮食吃光了,军马也杀了,皮带等皮制品也煮汤喝了;能吃的野草、野菜,也几乎被前面的部队吃光。
但是,只要部队一停下来,我们还是怀着希望,到我们宿营地周围的草地上,仔细地寻找能吃的野草、野菜。起初多少还能找到一些,有时运气好,还能拾到前面队伍弃下的牛骨头、牛蹄子,可以幸福的饱喝一餐牛蹄汤,到后来就越来越困难了,能吃的野草、野菜根本找不到了。
饥饿和长途行军,给人们带来体质上的严重衰退,有些原本体质就比较差的同志,已经是东倒西歪的在队伍中走着,看来实在很难坚持下去了。
虽然,我自己的两条腿也是那么沉重,每迈一步像是要竭尽全身力气似的,但是,心里更为那些体质差的同志焦急,也想不出一个办法,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天黄昏,在部队前进道路上出现了一条大河,上级通知宿营休息,准备明日渡河。这条河虽深仅及腰,但宽达数丈,特别是水流很急。
我们一见那穷凶极恶的水流,就担心起来,总觉得自己没有足够的力气坚持过去。心里都明白,如果渡河前能搞到一点吃的,特别是已经病了的同志能够吃上一点东西就有力气渡河了。
因此,一放下背包,大家就不约而同地出去找野草、野菜。我心里想:前边过去了那么多部队,哪还会有剩下来的?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跟在别人后边找。我们仔细地瞅着,唯恐错放过去一棵能吃的野草、野菜,只要是能啃得动的,毒不死人的,我们都希望能有幸运碰到。结果,搜遍了周围草地,连一棵也没找着,直到天黑下来,什么都看不清楚了,才不得不死心的向回走。
回来时,我看见组织股长东倒西歪地在前边走着,马上就想:“他怎么能渡过河去?”我下意识地又回过头去看了看横在面前的那条穷凶极恶的河流。
再回过头来,就看见公务员小何还躬着身子在找呢,“黑子”在他后边跟着。“黑子!”我旁边不知是谁叫了一下,就见“黑子”竖起耳朵,大概是听清了叫它,就向我们奔跑过来,又摇头又摆尾的,这下我旁边的罗宝昌同志可又高兴起来,一面有气无力地走着,一面还逗着“黑子”玩儿。
回到宿营的地方,就觉得比往常更疲乏无力,有的同志叽咕着说饿得眼发花,有的干脆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说是“闭目养神!好准备明日渡河”,实际是饥饿疲乏得不得不躺下。我们团政的十几个人,就这么坐的坐,躺的躺,你看我,我看你,还有个别人站在那儿瞎转转,但大家都在想一个事情:“这河怎么过?”突然,有谁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再坚持三天,我们就可以走出草地……”
这样一开头,大家就谈论开了:从红军战士是钢铁战士,只要有口气,就可以渡过河去,谈到渡河时的互助办法及如何抢救等,最后,还是谈到了吃的问题上面来,顿时,所有人又沉默下来,没有谁能提出一个解决的办法,好长时间没有人说话,好像都在想办法似的,有的人就躺倒了,看样子是准备睡觉了,突然,谁也没注意的公务员小何,急呼呼地叫起来:“有办法了!”我顿时精神振奋起来,极力地注意听他说,但很快就冷下来,心想:“哪来什么办法?我们想了好半天,也没想出个招招来,小鬼又哪来个好招招JL?”可是,大家都瞪着眼看小何,我也不由得想听他到底能说出个啥想法。“我们把黑子杀了吧?”小何好像是征求人们的意见似的说。
小何刚说完,不少人就立即表示同意,有的同志马上就行动起来,要拾柴火去,要打水修灶去,七手八脚地忙起来。
我也像才发现我们有一条小黑子似的,我想:“我怎么没想到呢?”大家正要准备行动的时候,组织股吴股长对大家说:“同志们,这条狗可杀不得。”这好像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来似的,正要去热火忙一阵的同志,都冷下来,有人提出:“为什么杀不得?”
“黑子,是兄弟民族寨子里的狗,兄弟民族不了解我军政策,跑了,把狗丢在家里,没人喂养,它就跟着我们跑来,现在我们给杀掉,不是违犯政策吗?”吴股长这么说。我觉得这话挺对,同时,我又想起小黑子那股亲热劲儿,就觉得实在不忍心杀了黑子。
可是,又有的同志说:“我们也不知它是谁家的狗,也许是地主、富农,反革命人家的?而且它已经跟我们跑了这么远,也没法送回去了,我看也不违犯政策,是可以杀的!”我觉得这话说的也有道理,同时,我脑子里又浮现出那穷凶极恶的水流,再看着对面的吴股长,他那饥饿无力的样子,使我觉得还是应忍痛杀了黑子。
我们政治处的十几个人,就黑子可以不可以杀的问题郑重其事地讨论起来,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有的说:“黑子的来历不明,同时也无法查清,为了革命力量少受损失,只能忍痛把黑子杀了。”
有的说:“是让人活活的饿死,还是让狗活着?我们忍痛杀了黑子,可以多保存一分革命力量。只要人还在,将来可以赔偿群众损失……”也有的说:“不管怎么说,总是违犯政策。”
争了好一会儿,决定不下,最后,还是由吴股长去请示主任。
吴股长到主任哪儿去了。这时,我才想起黑子,因为天黑了看不清,但是,我知道,它准蹲在我们周围,它并不清楚这些人七嘴八舌在争论什么,更不知道这争论关系到它的生死,我轻轻地叫了一声“黑子!”立刻就听见沙沙的声响,那是黑子跑来了。
我坐着,它亲热地爬到我腿上来,我不由得轻轻抚摸着它,它安静地伏在我腿旁……第二天黎明,太阳刚从东方升起,天边遍布着彩色的云霞,在绿色的草原上显得更加奇幻美丽。当天,我们全部同志都胜利地渡过了河。
一路上,我不时地想起黑子。再听不到队伍里有人叫“黑子”了,公务员小何也显得与往常有点不同。我们好像失去了一个亲密的旅伴,好久好久,我都一直怀念着这位亲密的旅伴——“黑子”,怀念着它那炯炯的眼神和走起路来沙沙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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