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玉棋回忆长征途中草地上最难忘的一个人

Admin 发表于2015-12-14 16:19:49
每个人都有他珍贵的童年,童年的回忆总是最真挚感人的。在我的童年回忆中,最难忘的是红军长征,长征中最难忘的是过草地,草地上最难忘的一个人,是李副连长,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是在一九三五年秋天,我才十三岁,随着红四方面军四军十师新剧团二次过草地。走了二十七天了,前面仍是茫茫一片。我的脚在黑水里泡烂了,又被草尖划破了口,沾上黑色泥浆立即发红发肿,起初还能一瘸一拐地跟着部队,但好几天没吃饭,禁不住头晕、肚饿、脚伤的上下夹攻,支持不住,因为小便离开队伍,距离便越拉越远了。
“我掉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袭扰着我,这意味着我离开了首长和同志们的抚爱,离开了革命大家庭的温暖。不能想象一个人离开了集体还能怎样生存……我越想越怕!一路上,掉队的人越来越多了。两个,六个,十几个,有二十八团的,有二十九团的,有这个连那个连的,可就没一个我认识的!他们的情况都和我差不多,有的伤势病情比我还重,我本想赶上去招呼几句,可是现在我们只能互相投以亲热而又无可奈何的眼光。
在撑持着瞠过一条小河后,大家索性都躺下了,伤痛的呻吟随之而起。数数看,先后陆续赶到的,连我在内共有五十六个人。五十六个人,现在像五十六个断了线的风筝,不知将坠向何地?太阳已经偏西了,接下去将是黄昏,黑夜;黑夜、黄昏……多变的草地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五十六条生命,也许会被一阵大风刮得无影无踪。我自己对着自己说:“革命到这里算完了,不完怎办?粮食没有,伤口又疼,什么时候能出草地也不知道?万一遇上国民党的骑兵队,或藏人中的反动家伙,也是一样没命……”
一个人想呀想的,忍不住噙满了泪水,伤口越发痛得刺心。正在这时,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瘦个儿向他身旁的“小鬼”厉声说:“不行!这儿怎能躺下……不走也得走……”
后来才知道,他原来是二十八团三连的副连长,姓李,安徽人,鄂豫皖边区的老红军,那小鬼是他的通信员。他掉队的原因,虽是有点轻伤,主要还是为了寻找掉了队的通信员,结果两人都掉下来。这时他催着小通信员赶快上路,同时把声音故意放大,好像是说给我们这些掉队的战士们听:“快走!到那边小山去,挨过今晚再说!”由于我在新剧团工作时间较长,对于首长向来是又尊敬又害怕。我生怕人家说我是胆小鬼,吃不起苦故意掉队,听见他这一号召,也强打起精神,顺着他指的小山丘前进。其余掉队的人员也陆续跟上来了。我走得很慢,神情也很沮丧。
李副连长好像看透我心底似的,故意从其他人身边向我一瘸一拐地走来,劈头问:“小鬼,你是哪个单位的?为什么掉队?”然后,两只眼睛紧盯着我,“走快点!当心,再掉队,我用棍子敲你!”我吓得缩了缩颈,身上冒出一股冷汗,他那对大眼真怕人,简直像黑夜中突然出现的黑猫眼睛一样。
我们顺着小河向上走,走了三里多路,好不容易进了山,山上一片松林,阴森森的。有一棵四五人合抱不住的大树,中间都空了,大树周围有一块较干燥的地方,我们就在那儿休息,一个两个斜倚着枪,伛着腰,蜷着腿,闷声不响地坐了下来。听不见往日的歌声,看不见黄昏的营火,心里沉甸甸的……看见我们这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李副连长发火地冲着我们说:“干吗这个模样!红军战士英雄汉,就是死也要死得痛快,怎能垂头丧气!我们要活,一定要想办法活下去!”
接着他好像是回到了自己的连队,大声地命令着:还能动的到溪沟旁找软草,用树棍砸碎来当粮食;一步不能走的他也分配了任务:捡拾周围的干柴,聚拢来烧水、洗脚……我们拖着疲惫的身子,执行着命令。到底人多好办事,一会儿就拔来一大堆草,拾来一大堆柴火,不由得一阵高兴。可是,水烧滚了,草烧热了,天正打麻子眼(黄昏)了,却不见了副连长,连他通信员的影子也不见了,大家又焦躁起来,嘀嘀咕咕地乱估计,正在这时,在黑糊糊的天光中,看见他们两人回来了,身上斜挂着枪,还拖着一只死山羊。
大家一下乐开了,真是好多天来没尝过油腥味了。于是又忙得不亦乐乎,七手八脚地剥开皮就烧来吃。当大家兴高采烈地吃着山羊肉的时候,李副连长却一声不响地躲在一边光吃草,被我们一个同志发觉了,大家一定要他也来吃,他说:“让伤重的同志多吃点吧,我还能动呢!”这下,更弄得大家也不吃了,后来还是通信员给他分了一块羊肝,他接受了,我们才像如释重负似的,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肚子饱了,精神也振作了,原来累得不能走的,也可走动走动了。看见大家情绪有了恢复,李副连长又提议成立支部,我们共青团员也和党员编在一起,我们都一致选举他为支部书记,并决定号召党团员在艰苦时期要起模范作用,不动摇,不气馁,不悲观,坚持干革命!李副连长还说:“我们虽然掉队了,但有了党就有了力量!现在我们五十六个人,像一根拧不断的铜绳,这就是我们克服困难的力量!实在跟不上队伍,仍可以打游击……”接着他又具体分配了任务:拾草的拾草,烧火的烧火,用洋瓷盆把明天早晨的食物储存起来……
经过一连串工作,我们又鼓起了勇气,重新下定战胜困难的决心。
但,仍有二十三个同志伤势太重,一点不能行动。当天晚上,我们围聚在一起睡了。四周静静的,没有风,我睡得也挺熟。到半夜时候,不知谁忽然叫了起来“打”“打”,接着又有人喊“杀!”一阵哄闹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有人说是老虎来了,也有人说是熊来了……我突然想到老百姓关于草地里有妖魔的传说,吓得汗毛凛凛,连忙向人多的地方钻。
人群也是乱哄哄的,互相找地方躲。最后,我钻进了大树窟窿身上还直打哆嗦,忽然听到树上清朗的安徽口音:“老虎怕火,我们把火烧起来就不怕了。”说着从树上抛下很多干树枝。原来树上是副连长,他这句话提醒了大家,连忙七手八脚地把树枝在我们周围围成一个圈,点燃了火,人群也慢慢安静了下来。
这一晚上,我老是睡不着,一会儿听见远处呼呼的松涛,心里也像浪潮一样翻腾起伏。这时,一阵脚步声来到身边,我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李副连长。
他低声地问:“小鬼,怕吗?”声音是意外的柔和。我壮了壮胆,本来想硬撑一句:怕,还能来当红军?但最后还是只好承认:“嗯……有点!”“怕什么呢?”“草地这样大,哪一天走得尽昵?”“总有一天会走尽!”他笑了笑,摸着我的手,顺势坐下:“你是共青团员吧!你知道战胜困难就是胜利这句话吗?我们的革命才开始呢!你们小青年是有远大前途的!”接着他告诉我到陕北会师后的光明前景,他说,到了陕北,就再也不会过草地了。
他又讲故事给我听,说什么古时候有个飞毛腿,本事很大,一天能跑好多里,在草地上疾步如飞,身上负了伤还和敌人作战,终于打退了敌人……我想得入神,两眼凝凝地望着他。熊熊的火光照得更亮,我才看清他的眼睛并不像猫眼那么可怕,却是和蔼可亲,他的头显得特别大是因为两颊凹陷进去的缘故,说他瘦得像猴子是一点也不过分,在和我们共同生活的半天中,他也是吃草、走路,但精神却如此饱满。为了照顾同志们安心入睡,他一个晚上就这样踱来踱去。
第二天早上,几个支委同志带着我们轻伤员分头去拔草,溪沟边的青草几乎全给拔光了,又拔山上的灰灰菜,聚起来有两大堆,昨天留下的山羊肉也堆在旁边。副连长又叫我们把身上带的用具像洋瓷盆、锅瓢等也都取了下来,留下二十三支步枪,身边带的子弹除每人还留一板(五发)外,其余也都留下……
然后,李副连长带着沉重的声音,对实在不能行动的二十三个重伤病员同志说:“为了北上抗日,我们要先走一步了,希望你们好好养伤,这一堆粮食和山羊肉,给你们养伤时食用,也算是同志们的礼品。这一些武器和子弹留着自卫或猎食用,伤好后,希望能早点回来,只要一心向着陕北,有决心……”
他停了一下,又拿出一块羊肝(就是昨晚通信员分给他的)和自己包袱中保存的三双牛皮草鞋送了过去,又补充说完他那句话,“只要有决心,就一定能见面!”
留下的二十三个同志强忍不住,哇的一声都哭了起来,我们也满眼噙着泪水。好一会儿,只听见一个粗哑的声音说:“我们不行了,不能拖累你们,希望你们能早日安全回到部队,武器食物还是你们带去,遇上白匪多替我们消灭几个……现在,你们先给我一枪吧!”听了他的话,大家哭得更厉害了,五十几个人哭作一团,天好像也阴暗了半边。“不能这样想!”李副连长突然抬起了头,“这是党的决定,你们无论如何要想法活下去,养好伤找着人家就好办了。”大家心里都明白:走的一路是否能生?留下的一路是否能坚持?谁也没有把握。
但都有一个信念:要坚持下去!一天来的同甘共苦,使我们彼此的友爱更加深了,实在是难舍难分,结果还是由副连长狠心地下了命令:“轻伤员集合,开步走!”我们只好慢慢走下山坡。边走边回头,好远好远,还看见他们在坡上向我们挥手……
我们找着大部队的足迹,向着茫茫无边的草地边沿继续前进。由于大家都是伤员,又有三十多个人,也不急于赶上大部队,加上有些东西留在山上,行动起来也轻松多了,在队伍前面是副连长和几个支委,他们寻找着部队的足迹,在悬浮的草堆中试探着安全通行的道路。我们大多在后面跟着,每人拄着一根棍子,互相呼应着,拉扯着。
走了一里多路,肚子又饿了,我看见副连长不时紧拧自己肚子,他又认真又开玩笑地告诉我们防饿的“办法”:第一,把裤带勒紧些;第二,吃些野草;第三,用棍子将肚子顶一顶。他还故意夸张地给我们讲故事:“三国时,有个曹操带领军队夏天行军,口渴了,他说前面有梅子,嘴里口水就来了,也不渴了。我一想到过了草地就会有牛羊肉等着我,哎呀呀,真香……”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又走了五六里,看见左侧山头上有一只野兽,像牛不是牛,像野猪不是野猪,大家高兴极了,都说打来吃了再走。我们去了个神枪手,果然给他打中,拖回来一看又是一只山羊,虽然没有野猪那样大,可也够满足了。
大家欢天喜地就想动手。正在这时,李副连长制止了大家:“同志们!现在我们还能行动,想想我们后面那二十三个同志,他们哪个腿不烂个大窟窿?行动不方便,找吃的东西更困难。
现在我的意见,把这只山羊给他们送去!同意吗?”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视线都集中在死山羊身上。终于,咽下了流到口边的馋涎,高声地喊出:“同意!”这种吃草的生活又过了三天,我们终于在李副连长率领下走出了草地。
更令人高兴的是,部队正好也在就地休整,也许是专门等待我们掉队人员回来吧!我们很快找到各自的单位,患难相逢的三十三个人又各自分手了。我们都合不得离开李副连长,五天的工夫,他成了我们最亲密的同志,他引导我们离开了死亡的陷阱,五天的时间,他在我幼小的心里刻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
找到新剧团之后我站在他面前,又是感激,又是依恋,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可又无从说起,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忘了问问。我们就这样拉着手,他摸着我的头,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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