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少年/刘乃晏

老马刘卫平 发表于2021-01-06 15:48:34

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沂蒙那个山上哎,好风光!青山那个绿水哎,多好那个看!”一曲驰名中外的《沂蒙山小调》世代传承,而歌曲诞生的地方就在世人熟知的沂蒙山区。每当听到这首耳熟能详的歌曲,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我的家乡。

一、秀美的家乡小山村

我的家乡位于山东沂南县双侯镇东梭庄,这个沂蒙山区的小村庄,是一个风景秀美的地方。我的童少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我儿时记忆中的东梭庄,那是上世纪20年代的事情。东梭庄有两座大小相仿挨得很近的石头砌的围子,围墙有三四个人高。两个围子内各有一座砖石结构,相当于现在四五层楼高的楼房,那时候土匪猖獗,经常来打劫,这围子是专门防土匪用的,人称东西围子或东楼。在这两个围子内,住着东梭庄大约八九十户人家,我家住西围子。我们村大都是刘姓家族,家族的辈分排序,我还记得,是遵、玉、家、举、曰、厚、乃、长、元、本、敬、幕,按排辈,我是刘家第七代人。村里还有黄、梁、苏等几户人家,是从外村迁过来的。村里人不分姓氏,相处得都不错。

村子北边约有六七百米处的地方有一座小山,人称小北山,山高约有一百多米,漫山遍野都长着茂密的松柏树,松柏树长得绿油油的,像一幅美丽的山景画,看上去很舒服。小北山上,时常鹊鸟聚鸣,风动树摇,松香漂浮,颇有生趣,这里是我经常玩耍的地方。

一年之计在于春,每年一到春天,人们告别寒冷的冬天,开始劳作了。春天来了,我和大人一样,忙活起来。迎着和煦的春风,我去小北山上,拾一些松球、松叶,母亲喜欢用它来烙煎饼。夏秋之际,我经常和小伙伴去小北山松柏树下乘凉,玩耍,捉个蚂蚱什么的,和小伙伴天真地在一起游玩,充满乐趣。林子里的一些松柏树有年数了,有的粗得要好几个人才能抱过来,雀鸟在树上筑巢繁育后代,生生不息。这也许在某种程度上,它能印证我们刘家和全村的历史。

小北山和村庄之间,有一片土质较好的黄土地,这是村里人生存的宝地,这块地靠近村边,种地方便,粮食产量还算可以,那个年代,种一亩地,收获粮食也就百把多斤,这就不算少了。地的中间有一片坟地,周边围着一片小树林,这是我们刘家的祖林,每年到上坟的季节,如清明、十月,父亲都要带我去上坟,烧冥纸,磕头,给坟头添土,这个古老的传统永远改变不了。林中的大多数坟墓,坟前都有石碑、供桌。曾祖父刘儒举葬在石鼓庄南,我们刘家的一处坟地,小时候我去上过几次坟。

村的南边有少量沙土地,因为土地贫薄,人们只能在那里种些花生、地瓜之类作物。再往南就是丘陵山区,我们村附近处的最高点就是大雾山。山上石头多,树木稀少,多是稀疏的酸枣树。我和小伙伴经常去捉蝎子、蚂蚱,摘个酸枣解解馋。

出了围子南门,村前边就是一片菜地,其中有我家一分地左右。父亲经常带我去菜地劳作,如拔草、翻地、除虫害、浇水等,我十岁多就学会种菜。我想读书,但没有钱去读书,只能在家里当作半个劳力,学做各种农活,包括种菜。我家菜地虽然不多,但种的菜足够我们一家人吃的了,收成好了还可以卖一些赚点钱。菜地南边是石砌的挡土墙,约有两三人高。

墙下边有一条自西向东的小沙河,河水清澈见底,时不时有小鱼在游动,那时候生态环境好。到了夏天,我和小伙伴经常来到河里泡澡纳凉,捞鱼摸虾,好不痛快。这条河非常干净,全村人饮用水就靠这条河,是全村人饮水的水源。南门外菜地里有两眼水井,只供浇菜地用,村里人从不饮用井水。这条河虽然不是大河,但是每逢天气干旱,河水从来不断流。人们喝这条河里的生水也不闹肚子,说明水质很好,很干净,没有任何污染。正月十五时,我还去河里放过胡萝卜灯。

河的南岸,沿河有一片几十米宽黄澄澄的清洁的沙滩,宛如镶嵌在河水边的一条金丝带。沙滩南边是沿河的杨柳树林,树上鹊鸟歌舞,林内牧童笛声悠扬,美妙的音乐声直飞林外。沙滩上躺着睡懒觉的黄牛,母犊哞哞地在呼唤。北岸河边村姑们的捣衣声、说笑声此起彼伏。生生不息的小河里,游鸭呱呱鸣叫,田地里劳作的人在小桥上来来往往,时不时地议论着什么,令人兴奋不已。这个小山村里,自然环境条件优越,人们在享受大自然的反馈,安然自在。

酷暑季节,在火一般太阳的照射下,在田地里劳累了一天的农家人,吃过晚饭,太阳落山后,带上蓑衣等物件,和孩子们一起去河的南岸上休息。坐在清洁如洗金灿灿的沙滩上,享受着顺着河飘来的凉风的清凉,人们三五成群或躺着或坐着,话桑论田。有的期盼丰收,期待粮食打下来吃饱饭。人群中自然也有频频的叹息声,生怕今年粮食不够吃。不谙世事的孩童们岂知父辈的愁楚,只是尽情地嬉戏玩耍。

每到冬季,只要不刮大风、下雪,南门外墙根下总会有几位老人坐在马扎、小板凳上,边聊天边晒太阳,很是悠闲,自得其乐。

村的西边六七百米处,是我们一个镇子的西梭庄,比我们村略大一点,住着刘姓家族。时过境迁,几十年过来,东西梭庄已经相连,宛如一个村庄。再往西去,就是山区了。村东边五六百米处是一条沙河,人们叫它“大河”。过去这条河,就是临蒙公路南侧的汪家庄。

我4岁那年,我的祖母去世。现在只模模糊糊记得,当时院子里有很多人在吊唁,屋门口放着一口棺材,有人叫我磕个头。其他的就不记得了,连奶奶的模样我也毫无印象了,如果能留下个相片就好了。

二、在闯关东的日子里

1931年,由于生活所迫,加上当地闹土匪,祖父刘曰尧、父亲刘惠厚带我们全家背井离乡闯关东,去了东北。

闯关东的人以山东人和河北人居多,从清初到民国年间,内地闯关东的人数达到了3000万人次,多数是因自然灾害和战乱而迫于生计的人们。

我们一家人飘洋过海,经过跋山涉水,来到吉林省花甸县山区的一个地方。

当时,这个地方只是散乱地住着四五户人家,都是关内去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家相处和谐,团结互助。我们住的房子是之前闯关东的人回老家时留下来的。一栋房子外间是灶房,里边两间是卧室,有一个大炕,我们全家人都睡在这个大炕上。我们刚到东北时,吃的粮食是邻居家凑给的。如果没有这些热心人的帮助,我们初到东北,这日子怎么过下去还真不好说。

我们耕种的土地,就在住户周围,这里的土地比较多,和山东地少人多不一样。土地除了种熟地,还可以开垦新地。东北土质肥沃,只要下上种子就有收获。只要种地,就有饭吃。当时种地农作物比较单调,除了种玉米、大豆以外,再是种少量的土豆。

我们周围除了可耕种的土地以外,还有一大片树林。夏季能在房前房后种一点菜,还可以到树林中去采一些蘑菇,挖到少量的山菜。在吉林花甸县这个地方,我们常年吃的饭,就是吃玉米饼子,喝玉米粥,再是吃土豆,和山东临沂的饭不太一样。

到了秋季,粮食收成以后,多余的粮食和采摘的山货,可以到城镇去出售,换点钱,置办衣物和生活零用。

我们家种地、开荒都是手工劳动。只有在那里住的时间比较久、比较富有的人家才能用马耕种。每年一到秋季,是最繁忙的时候,有时候庄稼还不成熟就收了,怕下雪、上冻,什么也收不成。收好的粮食,堆放在用木棒、木板搭的有一层楼高的棚子里储存,主要防止被野兽主要是野猪、狗熊糟蹋。我们驻地经常有狍子群、鹿群、狼群活动,偶尔也能见到野猪和狗熊。我们家养了一条大黄狗,有时夜里狗叫得激烈异常时,便可猜到可能是狗熊或野猪来了,就赶紧点燃几只鞭炮扔到院子里,将野兽吓跑。

总之,当时在东北,只要肯出力,靠劳动就会饿不死,尽管东北的农村生活十分单调。

入冬之前的秋季,各家院子里都备下几大垛木柴,供一个冬天取暖用。当地树木很多,可以随便砍树,那一棵树直,也好砍就砍那一棵。冬天取暖靠烧木头,把屋里烧得暖暖的,把坑也烧热乎,一个冬天没有什么事就不出门了,外边太冷。

冬季十分漫长,大雪封山,积雪不化,大雪很厚实,大人一脚迈出去,大雪淹过膝盖深,天气比山东冷得多,冻得许多人不敢出门。

一个大冬天,整天呆在屋子里,对我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自然是向往外边的世界,想到冬天不做农活了,能读书学点什么就好了。

我们一家人来到吉林后,虽然生活有所改善,但我的叔叔和我二弟弟,永远留在吉林了,埋在那里的黑土地上。他们得病了,家里却没有钱,无医无药给他们治病,先后病死了。

我非常喜欢我的二弟弟。他英俊、聪明、勤快、听话。许多事一说,他就明白,一教就会。他五六岁时,就是我的好帮手。我七八岁就在地里干零活,去附近树林里采摘山货,如木耳、蘑菇、松子、榛子等。我每次出去采摘山货,父亲就再三叮嘱,只能在附近树林边上采东西,不能去树林深处,那里不安全,并且一定要带上一根结实的木棍,作防身用,并交代我要早一点回来。我每次外出,二弟弟都送出我很远。只要我拿起背袋,他就急忙拿过棍子递给我说:“哥,要小心点,早点回来”。我走了以后,他一直目送我,直到在视野里消失。

山里不仅有野兽,还有许多蛇,几乎每次出去都见到,有时候能见到很大的蛇。我最不愿意看到蛇,我每次出去大黄狗总是跟着我,发现有野兽它就“汪汪叫”,给我报信,我就做好准备。每次从山里回来,我尽量给二弟弟带一些野果和山货,如野葡萄、酸枣、榛子等。二弟弟很懂事,总是先让老人吃,然后分给姑姑和叔叔吃,只要他没有活干,我从山里回来,老远就看见他在户外翘盼我。我不知道他什么时间出来的,只要见到我的身影,他就急忙跑着过来迎接我,拿过棍子,抱着我说:“哥,你怎么才回来。”然后,高高兴兴地同我一起回家。

1936年,二弟弟因病死了,当时我12岁,我对他的死,心里非常难过。当时的场景,我记得很清楚,二弟弟葬在了我们住的不远处西北山坡下,紧挨着叔叔的坟墓。弟弟下葬那一天,我们全家人都去了,邻居家也去了一些人,我们一家人哭了很长时间,十分悲痛,尤其是我母亲和我,我们不愿离开坟地,是邻居家把我母亲拖回家的,我祖父把我拖回家的。后来,我想二弟弟了,就上他的坟地去看看,在东北期间,我多次去他的坟上看过。

结束了在吉林的生活,回山东老家之前,我们全家专门去叔叔和二弟弟的坟上告别。后来,我经常想,若二弟弟活在世上,一定会有出息的。相反,我并不怎么喜欢我的叔叔,他大概比我大一两岁,性格内向固执,发起脾气来,谁的话他都不听,他也很可怜,他因病双目失明,什么都不能做,我父母照顾他吃喝,我照顾他上厕所。

1931年日军侵占我国东北以后,逐渐由城镇向农村山区开始入侵。1936年,我12岁那一年,我们住地时常有战事发生。日军开始对农村、山区进行“扫荡”,抗战游击队,也有人称他们是“胡子”的,同日军进行战斗,有时候游击队从我们住地去城镇袭击日军,他们夜间去,天亮时返回,经常在我们这几户人家吃饭和休息,给他们吃玉米饼子和玉米粥,给什么,吃什么,他们从来不计较。游击队经常在我们住地附近活动,有些人我们都认识了,他们从不欺负老百姓,而且,他们义无反顾,奋起抗日,让我敬佩,这种奋起抵抗侵略、不畏生死的精神,深深地感化了我,我于1940年参加八路军,不满16岁敢于拿起枪打日本鬼子,与这种感化不无关系。当时在东北,日军疯狂“扫荡”,除了要消灭抗日游击队以外,还捕捉杀害老百姓,烧房子抢东西,还要并屯,把山区、农村距城镇较远的老百姓并到城镇、大村中去,以便于日军进行长期统治。

三、被迫从东北回到山东老家

每一次,一听说日本鬼子要来,我们就赶紧去深山里躲藏,但还是有的中国人被日本鬼子搜出来杀害了。我们周围的人们不停地议论,日本人占领东北以来,人们的生命安全没有保障了,连这个偏远的小地方也不安全了,到处充满危险,得想办法离开这里,不能在这里等死。

祖父和我父亲说,日本鬼子占领了这里,这个地方没法过了,可又无处去,只能回山东老家了。

到了1937年,我们把能卖的东西都卖了,把家具送给邻居,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我最难舍得是那条听话的大黄狗,当我们全家坐上邻居家送我们的马车时,那条大黄狗也跟着上车,赶下去后它又上来,这样反复过好几次,不让它上车,它就跟着车走。后来没有办法,只好把它拴在邻居家的树上,它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们渐渐远去,我也不舍得这条大黄狗,但没有办法带它和我们一起回山东。

到了火车站,我们下了马车,坐上火车。在大连下的火车,再坐船到石臼照,即现在的日照市。下船以后,老家来人来接我们,他们带来手推车,我和母亲、姑姑、妹妹坐在手推车上,父亲和祖父随着车一起走。一路奔波,好不容易回到了久违的老家山东沂南县东梭庄。

我们老家的房舍是由二祖父家照管的,我们回去以后,他们就让出来了。

我们家有7亩地,3间土坯草房,1间灶房,住房分两个单元,一间由我父母、我和妹妹住,另一间由祖父和姑姑住。里间住人,外间是我们全家人吃饭的地方。家具只有简单破旧的床铺和橱柜、板凳等。灶房有一口大锅,另有一个泥制的小炉子,是烧开水炒菜用的。我们回到老家没有粮食,口粮是本族人这家一碗那家一瓢凑起来送给我们的。

安顿下来以后,祖父和父亲商量明年怎么种地。从此,我们开始了食难果腹、衣难遮体的日子。日子虽然难过,但冬天比东北温和,小伙伴多。有几次,我因为在街上贪玩,耽误干活,为此受过为一家人生计而烦恼的父亲严厉训斥。

四、贫困交加的苦日子

按理说我们村自然环境非常好,但经济十分落后,导致老百姓生活非常贫困,管理十分落后。

村子里街道高低不平,坑坑洼洼,到处都是垃圾,不宽裕的街面上,经常有人在大街上晒大粪,味道很大。还有,由于地面是泥土路,风一刮满街就尘土飞扬。这些不干净不卫生的现象比比皆是,没有人去管。

土地是老百姓唯一的生活来源,大多数老百姓人均只有两亩地左右,地主的土地数例外,生产方式十分落后,上一辈人怎么种地,下一辈人还怎么种地。从来不知道对土地进行改良,也不懂、不会改良,土地好年成好,粮食产量有望超过百斤,否则过不了百斤,交上赋税,所剩无几。人们常年劳累,却衣难遮体,吃不饱饭。土地就那么多,人口却不断地增长,日子过得艰难困苦。

老百姓吃不饱穿不暖,日子很不好过。国民党政府不管不闻老百姓死活,只管收取苛捐杂税。收成好与不好,政府不管,老百姓只能按照他们规定的钱数、时间、地点去送钱,否则就被抓去坐牢。

自从日本侵略我们国家,开始打入关内以后,国民党政府更是增加了名目繁多的税目,真是雪上加霜。一些抗日武装力量在我们当地活动不断增多,国民党军队和名目繁多的游击队,吃穿用都取自当地老百姓,弄得民不聊生。

父亲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为了明年多收点粮食,父亲天不亮就起床去村外拾粪,我十多岁时,也天不亮就起床去村外拾粪。刚开始,天不亮黑糊糊的有些胆怯,可我鼓鼓劲就坚持挺过去了。大冬天的,衣被也单薄,家里很冷,想出去活动一下,有时候父亲对我说:“天还早,你再睡一会儿。”遇到刮风下雨,就不让我去了。

母亲为了一家人吃穿操心劳累,还要照顾我妹妹,后来有了小弟弟。在我们家,我母亲是最辛苦的,我们一家人在北屋吃饭,高粱粥煮熟以后,先将锅底锅边厚一点的盛出来给弟弟妹妹吃,然后饭菜再送到北屋来,祖父、父亲、姑姑和我一起吃,其实我不想和父亲一起吃,饭桌上碗筷的放法,他都有严格的要求,放不好就要受责备。母亲从来不同时和我们一起上桌,我们吃完后剩下什么母亲就吃什么,没有剩的,只喝点稀粥。有时候我们劝她吃点煎饼,她说:“你们下地干活的吃点干的,我在家喝点稀的就行。”常年如此,造成母亲体弱多病,还经常犯胃病。1964年我在北京解放军政治学院学习期间,从北京同仁堂,经导医指点买了“平安丸”寄回老家,弟弟妹妹来信告诉我,母亲用了“平安丸”药以后,胃病好了,再没有犯过。

国民党政府根本不管老百姓的衣食住行,加上地主的压迫,老百姓住着破旧低矮的土坯房,而地主则是高大的砖墙瓦舍,老百姓衣着破旧不堪,常年吃糠咽菜。许多人面黄肌瘦,疾病丛生,无医无药。

我十多岁时,有一年的春天,因去年无秋种,夏季无收获,日子很难过,春天主要靠吃野菜。吃得最多的是苦菜,苦菜很苦,但经开水焯一下,再用温水泡一下就不苦了,软软得比较好吃,我们院子里的那棵榆树的叶子也被我们吃光了。遮衣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也难以为继了,父亲夜里很晚也睡不着觉。坐在床上一袋接一袋地吸烟,唉声叹气,母亲不断地重复说:“这日子怎么过?”父辈们为吃饭穿衣犯愁的事情,给我这个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为了一家人活命,祖父和父亲只得找亲朋好友登门借贷,好不容易熬到秋天。不料天降灾害,连降大雨,庄稼泡在水里,风一刮就倒伏了。地里一片汪洋,减产是肯定无疑了,劳累了大半年,收获恐怕难以糊口。面对如此残况,“这个冬天怎么过?一家人吃什么?”祖父、父亲不断重复这样的话。

冬天快要来了,我向母亲提出要求:“我的棉袄又小又破,不能穿了,给我做一件吧。”“孩子,你都这么大了,该懂点事了,你看咱家这样,能给你做棉袄吗?等我给你接接补补,凑合再过一冬吧。”听了母亲的话,我很后悔提出的要求。到了夏天,父亲对我说:“天不冷了,不用穿上衣,省下来秋天再穿吧。”一个夏天,我基本上没有穿上衣。到了秋天,有一次去赶大集,过河时不小心我把上衣弄丢了,父亲心疼地说了我几句,整个一个夏天我都没舍得穿的上衣,却把它丢失了,我心里很难过,为此我流下了眼泪。

为了过冬备荒,打场时,父亲把邻居家遗弃在场里能吃的糠都收集起来,拿回家备用,父亲让我把邻居遗弃在菜地的菜叶子、菜缨、菜帮子都收集起来,切碎晒干冬天吃。并再三叮嘱我:“人家还要的咱不能拿,为人要厚道,不能干让人说闲话的事。”我从记事时起,就经常听祖父、父亲说:“为人要勤俭、厚道,爱护国家,孝敬父母,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要记住。”

按照父亲的嘱咐,我把地里的地瓜秧包括邻居家遗弃在地里的运回家,母亲切碎,我挑到山坡石板上,晒干后收回来,储存起来。为此母亲的手都磨破了,她用布包一包手,缠一缠刀把,继续切,每天都切到深夜。忙碌了一阵子,祖父指着储存的干菜有点放心地说,这也能顶上几百斤粮食,今年冬天我们家饿不死人了。

秋天地里的活干完以后,我家每天都是以菜代粮。说是吃小豆腐,实际上看不到豆子,一锅菜只抓上几把豆面,哪能看出豆面,祖父和姑姑、妹妹吃点掺了糠的煎饼,其他人全是吃菜,省下点粮食下地干活时再吃。挨饿吃不饱饭的日子真难熬啊。

五、难忘的祖辈老人

多少年了,我一直想着我们家那几位慈爱的祖辈老人,他们对我十分关心和爱护,让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每一次我上山打柴,打完柴下午回家,又累又饿,母亲就让我吃一个高粱煎饼。高粱煎饼因为掺了很多糠,一折就碎了,卷不上菜,吃在嘴里沙沙地作响,很难咽下去。我打完柴,想找个人玩一玩,经常是拿起煎饼就去亲戚家里找小叔叔玩,来到小叔叔家里,老奶奶只要看见我,就把我叫到她跟前问长问短的。有一次我走进她家的院子,她指着跟前的小板凳说“小孙孙,过来坐下。”接着问我:“你怎么好几天不来了?”我说:“这几天上山打柴回来得晚。”她接着说:“我看看你的煎饼?这糠煎饼怎么让孩子吃啊,把它扔进猪食缸里。让你姑姑给你卷一个。”她大声说:“卷个煎饼放点咸菜,可别放多了咸着他。”我接过姑姑递给我的煎饼,老奶奶说:“坐这里吃,吃完了再走。”她家的高粱煎饼是不掺糠的,吃起来又香又甜,我几口就吃完了。我家前院有位老爷爷,有时候在街上遇见我,就约我去他家里,他有时候给我一个馒头,有时给一个烧饼,等等,他家里有好吃的就拿来让我吃。西院我四祖母也很关爱我,有时候我去她家里找我三叔玩,见到我她就问我:“你饿不饿,盆里有刚出锅的地瓜,还热,快去拿个吃。”那时候人饿急了热地瓜也是美食,我也不客气,拿起一个热地瓜,吃得十分香甜。还有几位很感人的老人,我就不一一细说了。那个年代,我们村里有时候有卖烧饼、油条的,不同季节还有卖粽子、米粉、麦芽糖的。这些寒食,我们村里只有极少数人买得起,大多数人买不起,但围观的孩子有很多,其中就有我,我见到有的孩子在吃零食,馋得我只有咽口水。有一次,有人在卖粽子,我在边上看,我远房的四叔看见了,他赶紧买了一个粽子递给我,让我慢慢吃,吃完了再回家。这个情形,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晰。旧社会就是这样子,大多数人为穷苦人,饭都吃不上,哪有钱买零食,很多穷人家的孩子只是看看有什么零食,哪有钱买零食吃。我们一家人吃油,就靠秋天收了黄豆,到油坊换回几个豆饼和六七斤豆油,平时吃菜不舍得放油,就用大蒜或豆瓣酱拌着吃,有时候放点豆面算好了,只有大忙时或过节时才用油炒菜。我祖父喜欢喝一点酒,收成好了卖一点粮食,换回来一点钱,父亲用这个钱偶尔买一点酒给祖父喝,并让我去豆腐坊买一块像茶杯口大小的豆腐,在买回来的路上,我闻着豆腐的香味直流口水。回到家,母亲放点豆瓣酱拌一拌给祖父下酒,那点东西本来几口就吃完了,可祖父总是一点一点吃,并留下一小口,招手让我去吃,我闻着祖父呼出来的酒气,一口就吃完了。

六、慈祥的外祖父、外祖母

几十年过去了,我时常怀念我外祖父、外祖母。外祖父和外祖母,本分老实,勤劳善良,家里十分贫困,吃的住的都不如我家,房舍十分简陋。有时候我去看他们,他们家没有地方睡觉,就在屋里地上打个大铺,全家人睡在大铺上,早晨再收拾起来。即使是这样,我也最爱去外祖父家,去了就不想回家了。外祖父、外祖母慈祥善良,对我非常好,有时候在他们家住久了,父亲去找我,我才随父亲回家。外祖父五六十岁时,为赚几个零用钱,农闲季节,挑着油盐酱醋等生活用品走村窜巷叫卖,回到家已经非常疲累,严寒的天气,他的胡须都结了冰霜,十分可怜,见到此景,我心里十分难过,老人家风里来雨里去,不顾年事已高,经常用这样赚的钱买烧饼、馒头等食物给我吃,现在一想起这些,我就十分心酸。外祖父没有儿子,我的几位姨,尤其是当时未出嫁的小姨对我最疼爱,我去他们家,总是单独给我煮个鸡蛋什么的,给我做鞋、袜子、衣服等,多方面照顾我。可自从1940年我当兵离开家乡以后,一直没有尽到孝敬老人的责任,这让我时常感到不安。对这两位老人和亲戚们,我将永远记在心里。

七、瞒着母亲的一件事

我13岁那一年,患上不明原因的脚痛。母亲背着祖父和父亲,给我找了个“神婆子”治脚。“神婆子”对我母亲说:要到庙上给“三官老爷”送三年靴子,才能治好这个病。当时我们没有文化,只能相信“神婆子”说的话。每次去“三官老爷”那里送靴子,还得给和尚送钱。我第一年按照母亲的吩咐,到“三官老爷”那里,其实就是个泥人,烧了靴子,把钱放到了和尚的筐子里。但在返回家的路上,我不断地在想,明明是个泥人,怎么会治病呢?一直到后来我脚不痛了,我仍然疑惑泥人能治病吗?第二年母亲又买了纸靴子,给我几个钱,要我去“三官老爷”那里烧靴子放钱。出了村子,我越想越感到不对劲,泥人能治病吗?根来不可能,我的脚不疼了,不一定是泥人治好的,这几个钱我可舍不得扔到和尚的筐子里,我决定瞒着母亲,把靴子扔了,把钱买烧饼吃了。我当时就想,泥人要是真的显灵就再让我脚再痛,等明年我再去烧靴子。这一年我没有烧靴子也没有放钱,我的脚却没有疼过。到了第三年,我仍然按照第二年的做法,既不烧靴子也不放钱,从此,脚也没有再疼过。我想,迷信的东西不能相信。但对于这件事情,我一直瞒着母亲,怕告诉她,她会不高兴的。旧社会穷人没有文化,遇到事情只能讲迷信了。我虽然没有文化,但我不太相信这些迷信的东西。

八、和地主智斗

我14岁那一年秋天,路过一家地主晒豆子的场边,地主骂骂咧咧地说我踩了他的豆子,我说我在场边走没有踩到豆子,地主蛮横地骂着说:“踩了豆子,还敢犟嘴。”说完就把我按倒在地打了一顿,打得我身上很痛。后来我同几个小伙伴说了这件事件,原来他们当中也有几个人,有过和我一样的遭遇。我们异口同声气愤地说,我们不能白白挨打受骂,得想个办法出一出这口气。后来,比我大几岁的四叔给我们出了个主意。大年初一那一天,天气很好,地主家的大黄牛拴在围墙根底下,卧在地上懒洋洋的晒太阳。我和几个小伙伴,乘大中午头人们休息,街上没有人的机会,我们几个作了分工,他们分头放哨,我把鞭炮拴在牛尾巴上,解开缰绳,将鞭炮点燃,将牛狠狠地打了一下,牛从地上爬起来,在鞭炮的响声中,受了惊的牛马上就跑了,看到牛跑了,我们很快离开了现场。牛只要见到人,就跑得更欢,一气跑到了很远的地方。地主家好几个人,费了大半天的工夫,天快黑了才把牛找回来。我们几个人联合起来,,采用这个办法,对这个地主出了一口恶气,心里十分痛快。我们几个相约谁也不许说出去,打死也不说。这件事件,我一直记在心里,穷人再穷志不短,有压迫就有反抗,绝不能白受地主的气。

九、一场失败的官司

我十多岁时,就跟家里人参加农活,除去菜园除草、灭虫,外出拾粪和上山打柴外,地里的活,除扶犁摇耧外,刨地、锄地、收割和挑东西等活,我都能干。我16岁当兵离家以前,已经是家里的大半个劳动力了。每一次干活时,父亲怕我累着、伤着,总是提示我干活慢一点,挑东西少挑一点。每到农忙,我最不愿意干的活就是推磨、压碾子和看弟弟妹妹。有时候,不得不干也是心不在焉,总想着出去和小伙伴们玩耍。为此,我曾经挨过母亲的打骂。那时候我不理解母亲,她终年为一家人的吃穿操心,为穷困艰难而心烦。有一年春天,我家和地主家连在一块的那块好地,被地主家耕过去一块,可能有几分地,我家几经交涉,地主蛮不讲理,拒不归还。祖父和父亲又急又气,无可奈何,祖父只好去县政府打官司告地主,官司一打一年多,白白花了钱不说,倒还输了这场官司。国民党政府是地主、资本家的政府,国民党是维持地主、资本家利益的政党。穷人和地主打官司,穷人占理,理再多也打不赢,弄不好还可能惹一身祸。抗日战争时期,我的家乡已成为我党我军根据地,我们村于1944年进行土改,我们家被划为下中农,耕者有其田,又分得了两亩地。

十、我没有上过一天学

打我记事起,记得我们村子里只有一处私塾小学,东西围子一百多户人家,只有七八个有钱人家的小孩在那里读书,一个年龄很大的先生在教书。那个时候,只有富有家庭的孩子才能上得起学,穷人家的根本上不起学。因为先生轮流在学生家里吃饭,要吃肉喝酒吃面,还要交学费,这是穷人家根本做不了的事情。每一次,我外出劳动,路过学校门口时,时常听见里边传出来朗朗的读书声,我非常羡慕他们从小就能上学,就驻足向里边观望,可每一次被先生发现,他都大声吼着:“小孩子看什么,滚开。”听到这一句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只好悻悻地走了。由于我们村认字的人少,每年过春节时,我们穷人家请人写一副对联,都是一件大难事。有一年,国民党政府来了几个人,说是要在我们村办一个学堂。由于没有钱盖学堂,就把我们村西北有一座庙的边上,那里有一大片长得又粗又高的松柏树全部砍掉,把木料运走卖了。不久,把木料钱盖了五六间平房作为学堂,门窗上边还涂了国民党的党徽。盖了学堂,村里人们在背后悄悄议论,卖树的钱,盖这样的学堂,能盖十几座,也有人说能盖几十座。学堂一年以后才盖好,第二年开始招生,老百姓心存顾虑,没有人敢去报名。第三年春天,学堂又开始招生,我求父亲我要上学,父亲答应我去报了名。我和报名的同伴们高高兴兴的去学校打扫了六七天卫生,整院子,扫地,擦洗桌凳、门窗。打扫卫生时需要用水,学堂边上庙里,和尚有烧开水的壶,壶拴上有绳子,我借来从水井里取水时,把壶嘴别到石缝里别坏了,我胆怯的对和尚说:“我打水不小心把壶弄坏了。”和尚看了一眼,没有责备我,只说了一句,把壶放在那里吧。回家以后我对父亲说了这件事,受到父亲的训斥,说我做事不小心,这件事一直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打扫完卫生后,主事的人对我们说,过了清明以后可以来上学了。我一直盼望上学,觉着这一次有希望了,可是清明过去了,学堂一直没开学,我着急的四处打听,才听说老师被国民党政府抓起来了。这一年没有开学,后来就有了日本鬼子“扫荡”的事,上学的事就不了了之了,以至于我16岁参加八路军之前,没有上过一天学。

十一、坚决参加八路军

20世纪40年代,日本鬼子侵占临沂地区以后,老百姓对日本鬼子“扫荡”抢东西烧房子,抓人杀人早有所耳闻。人们十分恐惧,一听说鬼子来“扫荡”,就躲到山里藏起来。当时,我们村里有两个年轻人没有躲藏,这两个年轻人说:“日本鬼子也是人,咱不怎么着他,他能怎么着咱。”有一次,日本鬼子又来“扫荡”,村里人都到山里躲藏起来,只有这两个年轻人,人们怎么劝就是不走,等“扫荡”的日本鬼子走了以后,我们回到村子里,那两个不幸的年轻人被日本鬼子杀害了,在我们村西北的路上被砍了头。我去看时,已经有人用席子将他们的尸体盖住,两个人只外露出四只脚,我没有敢靠近看。从此以后,人们议论纷纷,日木鬼子来了,真得去远一点的地方藏好,不然叫鬼子捉住就没有命了。也有人说,如其在家躲藏还不如去当兵抗日,保卫家乡,手上有了枪可以打鬼子,和鬼子拼命。我们村里两个无辜的青年人惨遭日本鬼子杀害后,引起人们的愤怒,对我触动很大,从此萌生了当兵抗日的念头。不久,我就参加了八路军,走上抗日打鬼子的道路。我们村当时80多户人家,360多人,从1940年起,先后有23名热血青年参军,其中有5人牺牲。我们这些幸存者看到了新中国的成立。我于1940年8月参加八路军,从此离开父母,原本想打走日本鬼子以后,回家和父母过一个安稳日子,不料,一直跟随部队南征北战,竟是戎马一生。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一直在部队,工作很忙。只是到了1962年请假,和我爱人赵秀珍和二儿子刘卫民,回到家乡探亲,才见到久别的父母。我一直想把父母接到我的身边,但他们不愿意离开家乡。尽管我每年按月给父母寄钱,但我觉着还是没有尽到孝敬父母的责任,这使我一生愧疚。


我父亲刘乃晏出于上世纪20年代,在沂蒙山区一个小山村一户贫困的家庭长大。

那个年代,挨饿、受冻时时困扰着他,他没有上过一天学的窘况,因为家里贫穷。旧社会苦难日子的印记,让他终生难以忘记,因此,他在晚年留下了《我的童年》,我看过好多次了。最近,我把《我的童年》重新进行整理编辑,边编辑边看着父亲从小经历过的苦难生活,我的心在不停地流泪。

旧社会是一个充满混战、动荡、黑暗的社会。因为憎恨旧社会,憎恨外来侵略,父亲不满16岁,就参加了八路军,跟着共产党,为推翻旧中国“三座大山”出生入死,浴血奋战。

父亲在晚年时,还经常对我们家人说起旧社会的苦难日子,说起吃不饱饭穿不上衣的惨景,说起因为贫穷没有上过一天学的。对父亲不幸的童少年,我十分痛心不已。

今天,我之所以把父亲不幸的童少年生活加以整理,目的是永远不要忘记历史,永远不要忘记过去。

70多年前,中国人民终于站起来了,万恶的旧社会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是因为有了共产党,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就不会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我想,生活在今天的许多人,都明白这个最朴素最伟大的道理。

2022年3月28日根据父亲刘乃晏《我的童年》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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