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出人意料的伏击战
敌人的“扫荡”已经进行十几天了,十一月上旬的某夜,我们进驻了草岗头。村子里空无一人,我们在此休息,觉着刚睡了不大一会,就被叫起来集合。
张连长焦急地问:“找到了没有?”“没有,再派两个人去南山找吧?”“找不到向导会误大事的,快派人去。”连长命令我们排长。连长问我“北石门,你知道路吗?”我说:“知道。”这里离我家只有六七里路,参军前这一带的许多村庄我都去过,北石门我也去过好几次。连长说“我们要在那里打仗,天亮前必须赶到。”“行,顺小路走十多里路很快就到了”我回答说。
晴空无云,繁星闪烁,天不算黑,道路依稀可辨。山间小道虽然难走,但很快就到了。北石门村的轮廓已映入我的眼帘。“连长,前面的村就是北石门。”我看清之后对连长说。“你看准啦?”连长带着几分疑问的口气问我。“看准了。”“这是晚上,你再好好看看。”“没错,保证是北石门。”连长确信后,命令一排长带上一班,由我带路进村侦查。
一进村刺鼻的焦臭味迎面而来,有些房框里的余火时燃时息,山村房墙是石砌的,房子被烧后,只是烧掉房顶,房墙依然立着。敌人在此烧房子杀牲畜,无恶不作。我们进村在几条街巷侦查后,没发现什么情况,村里空无一人。排长带一班在村里监视,命令我回去向连长报告。该村两面是山,中间有条南北大道,连长带人围村子转了一圈后,布置了警戒,让我们休息。
天快亮时,连长带我们去村北设伏。记得当时他说,天亮后有一个中队的六七十名伪军要来这一带活动,我们的任务是打伏击,歼灭这股敌人。按说,我们一百多人的连队,消灭这么几十个伪军是不成问题的,全连干战信心很足,悄悄地卧在阵地上等待敌人。连长命令,等敌人靠近再打,没有命令不准开枪。当时 我们部队子弹少,不能和敌人打消耗战,一般都是打埋伏战,等敌人靠近时一排枪,一排手榴弹后,冲上去捉活的。
西北风吹得草叶、石棱发出阵阵刺耳的尖叫声。我们卧在冻土地上,许多人穿着单裤,那滋味可想而知。太阳早已升起但还没爬上东山,大家等待的有些焦急,连长不断地传来口令,叫大家隐蔽好,不要暴露。
“来啦!来啦!”一位眼尖的同志首先说,连长命令大家要沉着,等敌人靠近再打,注意观察敌情。片刻,前边的敌人已到了我们阵地前有效射击的距离,连长命令“射击!”一排枪打出去,接着投出了手榴弹。敌人遭我军突然打击,立刻卧倒,后边的敌人即刻冲上来,有日军有伪军,约有四五百人,刹那间敌人轻重机枪小炮一齐向我们射击,敌人火力很猛,人数比我们多,连长命令我们向南撤退。
我们沿着新安庄向南撤退,敌人紧追不舍,我们边撤边还击,很快上了牛皮岭,这附近的一座高山。我们营毛文希营长,李怀德教导员先后来到我们五连指挥战斗。敌人稍加调整后,在火力掩护下向我们发起了攻击,我们短暂阻击后立即向五彩山撤退,敌人继续紧追。
五彩山是这一带的至高点,约有七八百米高,我们跑了七八里路,一气爬上五彩山顶停下来,连长作了继续阻击敌人的部署。不一会,我们营另外两个连赶来增援,随后,我们支队的主力营一营也来了。
不一会,敌人停止了进攻,敌我对峙起来。我们连在山顶部脱离了与敌人的火力接触,山下山腰部有兄弟部队阻击敌人。大家一面监视敌人,一面议论这次战斗,情报是怎么搞的,说打六七十个伪军,却打出了四五百日伪军。“这仗打得窝囊,伏击敌人,却被敌人赶到这里”闻士清班长说。大家消汗后,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结了一层盐霜,用手摸一下,小颗粒簌簌往下落。“你脸上下霜了,”“你脸上也下霜了。”战士们互相指着说。战士们在议论:“要是有点水喝多好。”“有雪也行。”我们大量出汗后,每个人口都很渴,但山上没有水,只有吃雪能解渴。
天已过午,战斗逐渐停下来。“敌人不攻也不撤,想干什么?”李连长问。李排长说:“很明显敌人是等待援兵包围我们。”太阳已经西下,敌人陆续撤退到山周围的几个大村。
这次战斗我们连伤亡十几个人,指导员腿部中了敌人机枪子弹数发。不知道我们杀伤了多少敌人,我打出了两发子弹,一枚手榴弹。
天开始转阴了,太阳渐渐地落下山。排长说,今晚就在这山上宿营,并指定了我们班休息的位置。班长吩咐我带两个人去弄些草来。
看山下,周围重要村庄、路口都有火光。“敌人包围了我们”有人自言自语地说。
在排长指定的地方,一块大石头南面避风处铺上草,按照上岗次序,大家躺下休息,有的说话,有的开始打呼噜了。山的周围有许多时燃时息的火点,时有冷枪声传来。“看样子这仗明天还得打。”“要是能吃点喝点明天打起仗来也有劲行动啊。”“甭想好事,这山上除了石头就是草,连点水都没有。”大家正在说着,排长说:“大家过来,我们开饭。”“排长,有吃的” 不知是谁高兴地问了一句。“有”排长说着从挎包里拿出巴掌大的半块高粱饼咬了一口说:“往下传着吃。”等传到我这里时,八九个人吃了一遍,半块饼并没有减少多少,饼子虽小,可谁都不想多吃,所以传到最后还剩这么多。“大家怎么不吃?”我问。“要说吃呀,这点东西还不够我一口吃的”于大个说。是呀,半夜起来行军、打仗,刚才一阵跑动,每个人流了不少汗,连身上的盐分都大量渗出,一个整天饭、水未进,谁不饥肠辘辘。可面对这么小一块饼子谁都不多吃一点,或许有的人根本就没吃,我们的战士多好啊。“给小全吧,他还病着呢。”我手拿这小饼思索了片刻说。“好,给小全吧”班长爽快地回答。小全推让了好一阵子,在全班人的劝说下才收下。
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天上飘着雪花,我们班有三分之一的同志没穿棉裤,身着棉裤的同志,主动把自己的单裤让给穿单裤的同志,我分到了两条。尽管底下铺了草,可全身依然很冷。原来我们班有两件大衣,每次睡觉大家都互相推让一番,这次战斗又丢了一件,况且班里还有几个人穿着单裤,一件大衣八九个人那能全盖住。刚躺下不久,有的同志就翻来覆去的翻身,露天的一面,特别穿单裤的同志实在太冷,睡不着。我把大衣向年龄最小又患病的小全身上拽了一下,让他多盖一点。
“这大房子不错,不仅避风,就是雪花也只能腾空而过。”好说好笑的于明清首先开了话。“等我们反扫荡开始 ,敌人连这样的房子也住不上。”老杨凑了一句。接着从今天的战斗,明天可能怎么打仗,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起来。“别嚷了,快睡吧。”班长有些严厉地说。我们班十七八岁的战士占了一半,加上老于、小李几个活跃分子,再疲惫睡觉前总得叽喳一阵,班长也在适当的时侯说上一句制止的话,只要班长一制止,大家就互相暗示,不说了,睡吧。
睡得正甜,约半夜时分,排长命令我们快起来,说要转移了。不管睡得多熟,只要听到“转移”“行军”“走”,都会迅速爬起。我醒后觉得身上好像盖了什么似的,正想大衣怎么会盖在我身上,急忙起来一看,雪夜不算很黑,我一眼就看出不是我班的那件大衣,是连长的大衣。“连长什么时候给我们盖上的大衣?”班里的同志谁也没回答上来。我手拿着连长大衣呆呆的想,他也穿着单裤,他还要到每个哨位上查哨,这么冷的天,他?“哎,我们班怎么多了件大衣?”“是啊,这是谁的大衣?”班里有人边整理着装边问。有的说是连长的,也有的说是排长的。“你楞什么,还不快给连长送去,他也穿着单裤。”我正呆呆想的时候,排长催促说。“啊,是连长的。”“连长什么时候给我盖上的?”“副班长快给连长送去吧。”班里同志都在说着,我立刻去送还给连长了。
雪基本上不下了,星星在云缝里时隐时现,周围村庄的余火依然燃烧着,风却刮的更大了。我们行走在路上,被风刮的摇摇晃晃的。“天什么时候了?”有人抬头看了看星星说“不知道。”那个时候没有表,全是靠星星的位置判断时间的,因为阴天看不清星星的位置,所以谁也回答不出来准确的时间。我们顶风踏雪,顺利地从敌人包围我们的空隙里转移了。“小鬼子,我们走了,你围着这座空山林吧。”有人声音不大不小的说。“别说话。”排长低声而坚定地制止。
▉给指导员送饭
早饭后,我奉命到了营部,教导员李怀德同志给我交待任务,给我们连冯凯指导员秘密送饭。他指着炒熟的几斤黄豆、大半罐地瓜猪肉冻、十来斤高粱煎饼说:“你把这些东西送给你连负伤的冯指导员。先到黑峪子村,找赵参谋,记住,他耳朵负过伤,缺一块。由他告诉你冯指导员住在什么地方。”"你们指导员住在黑峪子附近的山洞里,具体位置你问赵参谋。你告诉冯指导员要好好养伤。过些日子我们再给他送吃的。“说完他交给我给赵参谋的介绍信,他又补充说:“路上要注意安全,要注意保密,回到连里就说去支队部送信,对谁也不能说是给指导员送饭。我回答:”教导员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我接受任务后非常高兴,我有十几天没看见冯指导员了,听说他伤的很重,我正想看看他,同时也觉得这是营首长对我的信任。东西已经打点妥当,物分两头,中间有条木棍可以担着,我担起东西高兴轻松的上了路。出了村就是爬山,我想这二十几里路我能很快赶到,虽然路难走,可东西并不重。
出了村向西北,十几里路一直爬坡上山,由低处向高处走。小山路坎坷弯曲,走起来很费力。天虽然很冷,可走了没几里路,就满身冒出大汗,我不断地用手摸脸上的汗水。想见指导员心切,虽然累了也不愿多休息,实在累得腿酸了,就停下来喘口气。终于走到高岭顶端,下去坡,就是平路了,向西走五六里路就到了黑峪子。
进了黑峪子村,没有见到人,村子较为散乱,走到村西时,迎面来了一位农民装束的人。我警惕的边看边打量,放下担子持枪问:“大哥,你是这村的人吗?”“是呀”他轻轻的回答。这一带是我们的根据地,虽然我有些警惕但不紧张。“请找你们村长来”我口气有点生硬的说。“村长不在村里,有什么事跟我说吧”从他举止中,我感觉此人不像是当地的农民。我试探问他:“这庄上有我们部队的同志吗?”“有啊,你有什么事吗?”“有位姓赵的同志住在哪?”我有点不耐烦的说。“小同志你认识他?”“不,我找他有点事。”他走近我抬起手来,我立刻端起枪,命令他站住不许动,“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快说。”我的举动打断他的话,但他并不紧张,并从容地说:“小同志,不要紧张,我姓赵。”我立刻想起教导员的话,看了一下他的耳朵,他的右耳朵是少了一块,我认定他就是赵参谋,高兴的说:“你是赵参谋?”他回答说“是呀。”我把介绍信递给他,他看过后拾起我的担子说:“跟我来。”“还是我来吧!”他坚持说:“别争了,几步就到了,你也够累得了。”我无奈的跟在他的后面。
进了村北边的一个院子,他让我进了北屋,屋子里空空荡荡的,他放下东西说跟我来。我跟他走进村北面的一块地堰头上,他手指北山腰一片松树林下边大石堆说,你顺小路上去,走到石堆时向西拐,从山下来的小水沟的西边有一个用石头堵着洞口的小石洞,离这里不到一里路,你们指导员就住在那个小洞里。注意现在不能去,山上人多,要等过午,山上没人才能去。去时若见到有人,你就拐弯到别处去,确定周围确实无人,你才能找你指导员,千万不能暴露。“我记住了。你放心吧”我向他保证说。赵参谋说:“按照我的交代你自己去吧,我还有任务,不能陪你去。"“我们指导员伤的怎么样?”我接上问。“伤的不轻,但没伤到骨头。”他肯定地回答之后离开了我,临走还嘱咐我一定要小心,“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再见。”“再见”我有些舍不得的回答说。
我坐在地上看着他的背影,想着若是我来晚点,兴许见不到他。要是真见不到他,那可就麻烦了。
我不断走出小院向北山瞭望,山上果然时常有人走动。等得实在不耐烦,就经常看看太阳,可觉得太阳好像在那里不动似的。等太阳偏西了,山上确实没人时,我担起东西,按照赵参谋指定的路线上了北山。
我边走边观察,没有见到人。走到那片大石堆附近,我放下担子,寻找小洞的位置。观察了好一阵子也没看出痕迹,我有些着急,于是小声地喊起来:“指导员,指导员,我是刘乃晏,你在哪?”喊了几次,果然听到冯指导员喊小刘的声音,我寻声找过去,他挪开洞口石头,探出头来招呼我,我高兴的担起东西走进洞口前。我看清他后吃了一惊,一个多月不见,他竟然如此憔悴,面黄肌瘦,长长的头发沾了许多碎草叶,一个多月他吃了多少苦,鼻子一酸,泪水豁然涌出。
这个洞口只能爬进爬出,我把东西逐件运进山洞里,用石头把洞口堵上。冯指导员高兴地说:“拿来这么多?可够我吃几天的了。”我转告了李教导员的话,他又问连队的情况,我边回答边观察,这洞口只能爬进爬出,洞内有三米长,可以猫腰活动。洞里光线很暗,但看的出,指导员铺的草已搓成草渣,露出了地皮,西墙跟有一水罐,旁边有一个小筐,里边有六七个生地瓜,小瓢里约有半碗黄豆,大概是炒熟的,他坐在身下的破大衣已经露出了棉花。他又瘦又黄,但精神很好。我想一个负了伤的人,在这种条件下,怎么受得了,不由自主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他看出了我的心思,用袖子给我擦泪水说:“别难过,在敌人扫荡时期,能有这样的生活条件就不错了。红军长征比这个要苦。”我问他伤的怎么样,他说不要紧,只是有的伤口化了脓,快好了。我说:“指导员,我不走了,留下来照顾你。”“不,我有人照顾,你得回去,部队需要你。”“不,我不走,等你伤好了我再走”我执拗的说。“不行,你今天就得走,听话。”我边哭边说:“你太苦了。”“没什么,我有吃有喝,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哭什么。”我打开挎包,把里面几个高粱饼子取出放在小筐里。“你带回去,这里有这么多吃的,用不着,你带回去好救急用。” 我说:“不,一定得留下,连队还有,我回去再要。”他不再坚持。“指导员,我去弄些草来,铺的厚一点暖和些。你休息一会吧,我一会就回来。”
山上到处是草,我一会就弄了两大 把草运进洞里,清理了洞口的痕迹。进洞后,和指导员又说起话来,说到末尾,我问指导员,鬼子“扫荡"什么时候能结束。他稍加思索地说,日本在亚洲侵占了许多国家,战线拉长,兵力不足。我国特别是我党领导的解放区,广泛开展游击战争,大量消耗了敌人,现在它穷凶极恶,但猖狂不了多久。在这次“扫荡”中,我们支队在蒙山拖住了敌人,使兄弟部队争取了时间取得了主动,保存了力量,为反"扫荡"的胜利创造了条件。当然我们支队也付出了代价,这是值得的。告诉同志们要团结一致,不怕艰苦、不怕牺牲、勇敢战斗、粉碎敌人“扫荡"。“我一定做到,一定向同志们传达到”我坚定回答。 指导员说: “走吧,天不早了,路上要注意安全。”我依依不舍地出了洞口,他爬到洞口招手为我送行。“告诉首长和同志们,我在这里很好。”我流着泪,哭出了声音,向指导员告别了。
走了几里路,快要到山顶时,我觉着饿得很,全身大汗,走不动了,我只好在路边坐下来休息。突然我发现山顶上下来两个人,而且是带枪的。我急忙择地隐蔽观察,来人越来越近,看清是我们的人后,我站起来背枪上路,我的突然行动引起了来人的警觉,他们立刻端枪问我是干什么的?我回答后,他们走近了我,确识是自己人。我见他手提半个花生饼,我硬着头皮开口,他们很慷慨的用石头砸了一块给我,我谢过之后,他们说都是自己同志不用谢,就走了。
这是一块花生饼,约有一斤多。我高兴极了,立刻使劲大口的咬着吃,我太饿了。好吃的地方吃完了,咬不动了,就用石头砸几下,松动了再继续吃。吃完后,我觉得肚子不怎么饿了,只是口干牙痛。
太阳已经西落,我得快走,天黑前一定得回到驻地,于是我想将剩下的花生饼放在挎包里,刚往里边装时,我触摸到里边有一卷硬邦邦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卷煎饼,里面包着猪肉地瓜冻。我想起来,这是我出去弄草时,乘我不在,指导员给我放到挎包里边的。指导员在这样的困境下还想着我,我的泪水涌出了眼眶,呆呆的想着。
冯凯指导员,山东泰安人,抗战结束后奉命去了东北,曾任陆军四十军政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