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草地里一个宿营的晚上,我们全班同志正围着一个磁盆煮野菜,班里又接受了一个任务,要送一封紧要文件到总部去。说实在的,当时也真够困难了,带的干粮早已吃完,从昨天起就是靠野菜和盐水塞肚子,加上大风大雨里的连天行军,每个人都疲倦得站着就能睡着觉。
现在,野菜还没有熟,一整天还没有吃一点东西,走肿了的脚也还没有烫一下——因为全班只有那么一个磁盆,煮饭、烧水、洗脸、洗脚全靠它。但是,一听到有任务,大家就争夺起来了。
这个说:“我去!”那个说:“他脚肿了,我去!”……说有任务,谁都像个能一蹦两三丈的老虎那么有精神。
结果,还是我和矮胖子老符争赢了:一方面老符是老同志,我的身体也还结实,再一方面班里已经病倒了三四个,也很难找到人了。有两个同志帮我们搓了几根草绳,班长帮我们捆紧了脚上的羊皮,又吩咐了几句,我们就背着枪出发了。
黑夜又加上大雨,周围黑漆漆的,除了牲口的吼叫和狂风的呼啸以外,辽阔的草地是那么沉寂!顺着交代任务的同志指示的方向望去,雨丝中远远的地方有一片蒙蒙的光亮,那就是总部的宿营地。头上是狂风卷着暴雨,打在身上,从衣领流进身上,冷得钻心透骨;脚下,软溜溜的草地,脚一踩去就往下沉,稍不留心就会陷下去,可就再也出不来了。
“唬——唬——”正在我越来越感到吃力的时候,从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了怪叫声,我听说老虎是这样叫的,赶忙往后退,身上打了一个冷颤,嘴里赶忙叫了一声:“矮胖子!”“哈!胆小鬼!”矮胖子老符哈哈地笑了起来,我才知道是他装的鬼
“讨厌!”我顶了他一句。“讨厌啥子?”他那地地道道的川北腔,又使我感到亲切。我们同是川北人,他比我先一年多参加红军,把我当亲弟弟一样的看待,人家常说我们像两兄弟呢!他看到我有些害怕,越发说起什么鬼呀、老虎呀一类的东西。他这个人,是个爱打爱闹,整天说个没完的人,随便哪个跟他一路执行任务,他都要想办法锻炼锻炼你。
我知道他这一点,也就不生他的气,但我参军的时间短,锻炼少,又是在那样黑漆漆的夜里,听他说起鬼,心里确实有些害怕,只好走在他的前面。大约是因为总部的首长们休息了的缘故吧,不一会儿,前面那片蒙蒙的亮光没有了。
这比先前更麻烦了,没个方向,只有凭牲口的叫声摸着往前走。心里越担心怕走错路,越是高一步低一步的没个准头。还没走到半里地,我一脚踏空,扑通一声,跌进左边的一条小河里去了。
糟糕!我又不会凫水,只觉得处处没有抓拿,一股劲地往下沉,心里一急,手脚一齐乱舞起来,挣扎着喊出了一声“啊!”就呛了几口水,沉下去了。幸好老符会水,和我隔的距离又不远,赶忙跳下来救起了我,上了岸,被风一吹,冷得我直打哆嗦。
“都怪我不好!”他有些抱歉地说,同时脱下身上的羊皮袄,直往我身上披,“还是我走前面吧,我不吓你了。”他看到我直打哆嗦,心里很不安。“不,我还要走前面。”
我想人家不也是个人吗?怎么我胆子这么小呢?“我才不怕呢!你尽管说吧!”“你看,不就锻炼出来了吗?”他大声地笑了,把我也弄得笑了起来,接着他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等革命成功了,我们再在这里送信,就会有公路或者铁路了,那时候我们坐在火车里,就不会摔在河里了。”
他越说越兴奋起来。约莫半夜,我们总算赶到了总部。由于帐篷多,人又都睡了,一下子找不到哪里是秘书处,没办法,只得挨个帐篷到处问。
在一个同志的指点下,我们绕过了一大片帐篷,忽然看见其中一个帐篷,有灯光从缝口里射出来,猜想这么晚还不睡觉的地方一定是秘书处了,因为师政治部的秘书们也都是很晚都睡不成觉的。心里一阵欢喜,就加快了脚步走去。“怎么先前没看见这个灯光呢?”我问。
“你没见这么多帐篷,准是被它们挡住了。”老符小声地回答我。
我在前,他在后,很快就走到了帐篷门口,我撩开帐篷口一看,啊!是朱总司令!借着火光望去,他穿一身黑黑的军衣,正坐在火堆侧边,和一个同志谈着什么,右手中还捏着一本卷起的书,看样子是刚才在看。我赶忙拉了老符一把,比个手势叫他别吵,免得打扰了总司令。
“干啥子?”他退后一步,悄悄问我。
“你知道屋里是谁?”我知道他没见过总司令,故意用嘴挨到他耳边神秘地问。
“谁?”他问。“就是我常常对你说的总司令。”“啊?”这时总司令已发觉门口有人,就抬起头来,看见是我们,就笑眯眯地喊道:“是送信的吗?小鬼。”
“是!”我们答应着走进了帐篷。尽管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朱老总,而且每次他都是和和气气地和我说话,可见到他我心里还是有些发慌,爱说爱笑的老符也顿时好像变成个闺女一样。我们本来想问秘书处在哪儿,但好久都没说出话来。
“过来吧,过来烤火。”
他往火堆边指了指,又问,“信呢?”我们走过去,老符把信件递给他,他发觉我们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他摸了摸我们的身上,关心地问:“怎么,摔了筋斗?”我们一面烤火,老符一面把我跌进河里的事告诉了他,他听着,不时地点头微笑,并且把一件棉衣给我披上。
另外那个同志很快地给我们打好了收条,我们就说要走,但总司令还要我们再休息休息,烤烤火,我们心里真想再在他身边耍一会儿,但怕家里的首长瞎念,又怕耽误他的工作,还是坚决告辞走了。
当我们走出帐篷的时候,雨下得小了很多,东方已经吐出了鱼肚白。我一边走着,一边愉快地想:“送信居然见到了总司令,他是多么和气可亲啊!他和我们一样行军、打仗、宿营、烤火,还那样地关心着每一个普通的战士……”这样想着,我心里暖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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