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海湾,是帆是缆绳忠实的两端
你是喷泉,是风
是童年清脆的呼喊
——北岛《一束》
很多年不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忆外公了,这让我的情绪更容易失控,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情绪崩溃了好几次,断断续续写完,写的有些零碎。
周末在家和妈妈一起整理了外公的老照片,他离开我20年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只陪伴我走过很短的岁月,可我每当想起他就没有办法控制眼泪,我甚至无法和外公的遗像对视,我只要看着他的眼睛就会不自觉的开始流泪,我总是记得很小的时候在外婆家,我不肯睡觉,他就哄我,学魔术师嘴里念念有词,变变变变变,然后一颗奶糖就躺在他手心里,我含着糖就肯睡了,我小的时候总问妈妈,为什么外公是好人,但是不能陪我们久一点呢?也许这就是人生的缺憾和无常吧。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知道外公曾经是军人,他烟瘾很大,不爱说话,总是坐在老房子里的那张藤椅上抽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多么想一觉醒来,看见他还坐在那,还能叫叫我,对我笑,还能变出一颗糖,而那些不好的都是梦。
可惜记忆还在,人却不在了,老房子也拆迁了,留给我的只有那一星半点的回忆。
小时候
爸妈工作忙,我是外公外婆一点点带大的,有一次幼儿园放学,门口站的不是妈妈是外公,我惊喜极了,外公递给我一块泡泡糖,带着我走回家,一路上他没说话,我跟在他身后,那天阳光很好,泡泡糖特别甜,外公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那时候我觉得他特别的高大,那个场景没什么特别,而我却记到了现在,他好像特别知道小孩子喜欢什么,只要来接我就给我准备小零食,可惜外公来接的次数并不太多。
记忆里的外婆家是带着茉莉花的香味儿的,外公喜欢养花,阳台上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他经常戴着老花镜看很多养花的书,还认真做笔记,每到夏天,大清早外公一定会摘几朵茉莉花给我,它有绿色的纤细的空心花杆,散发出清甜好闻的香气就是我记忆里夏天的味道。
外公做菜也是一绝,他去世后,我再没有吃过比他做的更好吃的鸡腿了,那时候我和表弟最最常去外婆家蹭吃蹭住,两个熊孩子的杀伤力巨大,也不知外公那么喜静的人是怎么忍受我们俩的,连外婆有时候都嫌我们吵,外公却从来没有生过气发过火,还每天变着方给我们俩做好吃的,做了坏事也不罚我们骂我们。
我还记得外公家的桌子上有块巨大的玻璃抬板,下面压着很多黑白老照片,还有一本老相册,那时候太小,就只看看外公外婆还有妈妈、阿姨们年轻时候的照片,如果穿越回去,我一定好好问问那些照片上的人都是谁?他们都有着怎样的故事?
我上了小学后,一开始大家都约定俗成回外婆家过周末,后来我们小辈功课多起来,回去的次数慢慢变少,只记得外婆忽然生病了,听大人们说很严重,是糖尿病,外公说他一个人可以照顾外婆,但我想那段时间他心里一定不好受,也一定很累吧,我还记得有一次爸妈带着我去外公家送野生鲫鱼,外公在院子门口等我们,外公接过就让我们快回去,他一直站在那目送我们离开,如果早知道那是最后一面,我一定一定不走,一定一定好好抱抱他,这是我这辈子的遗憾,目送我的那个身影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想到就锥心的痛。
我妈妈是个特别坚强的人,我唯一一次见她哭就是因为外公去世。
妈妈说外公去世前一天她骑着车突然感到钻心的疼,她觉得这是老天给她的暗示,我相信,因为后来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外公坐在老房子的沙发上,只有我看得见他,长辈们都看不见,我觉得这是他在跟我告别,我太想念他了。
2000年4月4日,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大清早,我们全家被电话吵醒,电话里是二姨的哭声,说外公没了,妈妈赶紧带我去二姨家,我朦朦胧胧不太懂什么是没了,妈妈看到外公就嚎啕大哭,我从来没看她那样过,我也开始哭,外公像睡着了一样,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我真的觉得他就是睡着了,他会醒过来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哭成那样,后来我被送回了学校,还记得好像是午休时间,我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拿出作文本一边写一边哭,写的内容我有些忘记了,我只记得我在我的字典上写下了2000年4月4日,我想让自己永远永远记住这一天,这一天一切都变了,我好像开始懂得了是什么死亡,我开始意识到外公他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妈妈失去了她的父亲,外婆以后该怎么办呢?
外婆
本来是个特别特别开朗的人,从那天开始她总是重复说外公去世那天的事,她说她要是半夜起来看看外公就好了,也许外公就没事了,外公心脏不好不应该爬楼梯的时候那么快,那段时间的外婆逢人就说,反复地说,来回地说,直到后来她不再提这些了,她变得没那么开朗了,像一个老小孩,偶尔情绪化,再后来她得了阿尔兹海默症,我想失去外公的伤痛可能一直都在。
其实我的回忆里他们也常吵架,都是为了特别小的琐事,比如谁忘了洗碗谁没有打扫卫生,我还问妈妈为什么吵架,妈妈说外公比外婆大很多,外公喜欢安静,外婆性格活泼,直到后来才知道他们相差12岁的结合既带着特殊的时代烙印又带着浪漫气息。
我清楚的知道,如果外公还在,他们也许也会拌嘴吵架,但是陪伴和爱都在,老一辈的爱情不在你侬我侬的情话里,不在生死相许的誓言里,而是在不离不弃的漫长而又平淡的岁月里,两个人里被留下的那个人真的很可怜,作为随军家属,外婆经历了那么多颠沛流离,经历了那么多分离,那么多担惊受怕,经历了大部分时间都是独自拉扯四个孩子,好不容易日子越来越好了,那个人却不在了。没有人能够对外婆感同身受,我们看到的是外婆性情变了,我们惋惜的是外公不该那么早就走了,却没有人有办法填补外婆心里的空白,没有人能做外婆缺失的那个伴。
现在回想起来,外公刚去世的时候,应该是外婆最最孤单最最无助的时候吧,女儿们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虽然轮流陪她,但那种深入骨髓的习惯和陪伴哪里是子女抵得上的呢?
外公去世后,电视上放《激情燃烧的岁月》,妈妈特别喜欢看,妈妈觉得剧里的石光荣有些地方和外公很像,我借机问妈妈外公的故事,才知道外公身世曲折,外公1925年生人,父母经营一家粮店,家境还算殷实,老来得子有了他,谁曾想3岁的时候他父母因病去世,留下年幼的哥哥和他,粮店也被亲戚霸占了,战乱年代他和哥哥意外走失(外公转业回老家后才与哥哥重聚),没人知道兵荒马乱中他是怎么长大的,又是怎么参军到了部队,当年抗美援朝回国后,外公跟着部队到了福州,暂住在老乡家里,外公刚好被分在了外婆家,家里四个孩子,外婆是唯一的女孩,她当时初中毕业,刚16岁,长得很漂亮,外公比外婆大了12岁,那个年代很保守,虽然外公心里喜欢外婆但并没有表达出来,直到部队开拔,都已经出了福州,外公忽然晕倒,醒了以后才说了自己的心事,部队就派人去了外婆家,后来他们就开始了异地恋,再后来结婚生子,更多的细节就不知道了,长辈们知之甚少,也不敢问外婆怕勾起回忆,只是这次理照片的时候,从外公的老干部就诊卡里发现夹着的几张老照片,其中有一张军装照,背后非常端正的写着:“亲爱的金,他永远的保护着您,他有了您能够克服一切困难!您的旺 1956.5.12”我惊讶于外公的浪漫,从来不觉得我印象中的外公能写出这样的文字来,情窦初开的少女必然会被打动啊,也许,外婆嫁给外公就是偶然里的必然。
这一次筹备建党100周年专题节目,勾起了我对外公从军经历的好奇,妈妈和二姨早已记不清了,妈妈隐约记得8250这个番号,后来我根据我所知道的外公部队到过的地方,从百度查到了应是高炮独立师63师,妈妈凭着回忆想起来是628团,这才让我更加好奇的搜索这支部队的过往,外公参加过渡江战役、抗美援朝和援越抗美,1976年离休回到了家乡工作,妈妈关于部队的记忆也都是零星的,何况外公在家里从不谈论工作,外婆虽然随军,但是当部队执行任务的时候别说家属了,就连本人也未必知道,援越抗美时就是如此,家属提前出发从福建去河南的留守处,而大部队却已经秘密去往广西了。妈妈只记得外公回来的时候特别特别的瘦,那时候妈妈也还小,关于那场战役没听外公提起过,外公在他们眼中一直是个威严的、沉默寡言的父亲,虽是临时起意,但这次我惊喜的找到了当年63师范振声师长写的抗美援越作战日志,我才拼凑出那段故事,当看到609团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三位团级干部的时候,妈妈想起这件事了,记得阵亡的那位团长的家属得知消息后痛哭的惨烈场面。
我的外公,是千千万万保家卫国的人民解放军中普通的一员,在外公那一代军人眼里,能够活着回国就已经比那些牺牲的战友们幸福万倍了,所以他们这一生无论顺境逆境都很知足,绝不攀比,即便战争在他们的身上留下了永远的印记:外公的背上有几枚抗美援朝时留下的永远取不出来的弹片,我爷爷在抗美援朝时期是最苦的铁道兵,常年冒着生命危险冒着极端天气作业,被当时落下的病痛折磨了半生……
爸爸回忆外公时说了一件事,有一次外公因病住院花了不少钱,外公心疼了很久,觉得是自己给组织添麻烦了。
还有一件让妈妈“耿耿于怀”的事,妈妈小学毕业的时候部队内招,但是妈妈身高不够,别人问外公意见,外公说我女儿怎么能去部队呢,她连袜子都还不会洗呢,等妈妈身高够了却也没有入伍的机会了,妈妈的从军梦宣告破灭。她虽然嘴上说遗憾,但心里无比敬佩外公的正直。
普测考一甲的时候,我抽到的题目是讲我最尊敬的人,我当时说的就是我的外公,妈妈曾说,有的人虽然不在了,精神却还留在这个世界上,当时我不懂,现在我明白了,自私很容易,无私却很难,在时代的洪流中,正因为有太多外公这样的党员,这样的军人,用血泪换来了新中国的和平,用精神鼓舞和感染后辈,才让一代又一代人在面对不可预知的困难的时候,能够坚定地迎难而上,战胜困难!
寻找
外公曾经故事的过程中,我还有了一个奇遇,我在烽火上看到了一篇关于高炮63师来历的帖子(前辈亚青撰写),在下方的留言中看到了一位父亲也是高炮63师628团的长辈的留言,还附上了他的微信号,我加了微信之后我们聊了很久,王叔叔介绍说他父亲曾经是高炮63师628团6连长,1964年转业了,家中珍藏着许多战友当年赠送的照片,我们猜想两位既是老乡又是战友的老人可能在朝鲜战场上并肩作战过,后来过了一会,王叔叔从他家中的老照片里找出了一张我外公外婆的结婚照发给我,背后还写着“亲密的战友成道同志惠存,家旺赠”,那天已经夜里一点了,我看到后从困中一激灵,瞬间清醒,我手机里恰好存了一张外公外婆的这张合影,我也发给王叔叔看了,我们都很激动,后来王叔叔又找到一张外公送给他父亲的照片,背后写的称谓是“最亲爱的老战友”,得知王叔叔的父亲今年刚去世,我想如果早点找到王成道爷爷就好了,也许还能问问他们曾经一起并肩战斗的故事。
周末整理照片过程中,我也在外公的老相册里发现了他笔下最亲爱的老战友——王成道爷爷的照片,背后没有题字,但因为这次特殊的际遇,我得以知道他们两位老人之间的情谊,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信了!虽然他们生前没有再见面,但我相信他们之间的挂念和坚不可摧的战友情一定跨越了时间和空间,深深地藏在彼此心里。
隔了半个多世纪,能够在烽火看到高炮63师的组建历史,看到外公当年送给战友留念的老照片,看见外公的字,看到范振声师长口述整理的《抗美援越作战日志》,在B站看到我的同龄人发表的他爷爷(时任高炮63师627团作战参谋)参加抗美援越战争时的日记......我内心的惊喜和难以置信溢于言表,我愿意相信这是外公冥冥之中在帮助我了解他的故事。
后记:为何引用北岛的《一束》,这首诗解读很多,而我只想表达:外公是我心里的一束光,而这些曾经在革命中抛头颅、洒热血的共产党员又是新中国的一束光,是他们的存在让黑暗无处遁形。
其实最近每次看抗美援朝相关的纪录片、回忆录都会情绪崩溃,感到无比压抑和难过,尤其是前天晚上看《跨过鸭绿江》的幕后纪录片讲到“冰雕连”的拍摄,太难受了,零下几十度的酷寒,演员拍摄一分钟手就已经冻僵了,而当年的这些战士在自己的阵地上一动不动坚守了六天六夜,天气更加恶劣,一百多名战士全部壮烈牺牲,真实的历史往往比影视剧更加令人震撼和痛心,我希望不管到什么时候,都别忘记曾经有过这样的一群英雄,为了祖国愿意牺牲一切,奉献青春和生命。
END
文字 /墨漾【原创】
图片 /转载需经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