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次过草地,对草地的情况摸不清楚,事前没有作充分的准备,每个人带的粮食有限,而且,在打仗的几天中,差不多都吃光了,所以,一开始进入海拔两三千公尺高的大草地,一个突出的问题就是没有吃的。
那时候,我在特务连当战士,正当部队上山打仗的时候,我病了,因为发高烧,人软得像没有骨架子一样,只想喝水,不想吃东西。团首长把我送到卫生队,我说什么也不愿意。我请求团长让我到前方去,不能打仗,给同志们送送弹药也好。团长不答应,他说:“革命不是一天一日的事,反动派的力量还强大,今后有的是仗打,看你站都站不稳,怎么能上前方呢?好好休息,等我们完成任务,回来接你。”
说实在话,我真是舍不得离开部队。可是现在,有什么办法呢?自己病了,真是支持不住啦,不照着团长的话去做又怎么办呢? 当时部队的物资是非常缺乏的,每天吃饭都成问题,不要说什么治病的特效药了。到了卫生队以后,卫生员们到野外去找了些毛柴杂草,熬了些水给我喝,除此以外,就没有更多的治疗了,所以,我的病并未减轻,一天到晚迷迷糊糊地躺在病床上,东想西想,老挂念着部队,生怕部队走了。每次卫生员来送药,一听见脚步声,我就满怀欣喜地勉强坐起来,以为是团长来了,当我发现是卫生员,又失望地睡下。
第四天部队终于完成任务下山来,团长来到卫生队看我们,我的心才像一块石头落了地。
出发那天,我还是烧得很厉害,加之几天病魔的摧残,又没吃一点东西,人瘦了,眼圈大了,头上开始掉头发,全身好像瘫痪了,真是迈动一步比跨海还难。但这时,我心里还是很清醒,我想,不管怎样,总算跟上部队走了。
在不情愿下,我被卫生员扶着上了担架。我感觉到担架员同志非常吃力地才把担架搁到肩上。我听卫生员说过,卫生队已经闹了一两天粮荒,担架员怕也有一两天没有填饱肚子了。在路上,我感到并不平稳,担架东摇西晃。我心里实在感动,也很难受,越想心里越觉不安,我感觉他们迈出的每一步,不是落在地上,而是落在我的心上。到达宿营地后,我立即向卫生员提出要求,无论如何不能让担架员抬我了。
第二天天一亮,部队出发了,忽然老王同志来到我跟前,二话没说,就把一双粗大而结实的手放到我的额头上,焦虑地自言自语地说:“还没退烧呢!”我睁开眼,惊奇地望着他。他没有什么大变化,只是颧骨高耸起来了,头发长了,额头上的皱纹好像多了、深了,除此以外,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方圆的脸黑黑的,嘴唇上蓄的胡须还是那么刚劲。他是我们供给处一个挺老实的饲养员,这时候,工作正紧张呢!他怎么到我这儿来了呢?我问道:“老王,你怎么还没走呢?”老王笑了,格外爽朗地回答说:“小赵,起来吧,我是来跟你一块过草地的。”说着他又用手往门外指了一指:“团长叫我把牲口也牵来了呢!”
我没立即搭腔,心里是有顾虑的。一来我能不能骑牲口还是问题,就是能骑,供给处少了一匹牲口,东西怎办?老王像看出了我的心事,立即说:“我们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有好些牲口都空出来了。咱们走吧,不要东想西想的,部队已走了一阵了。”
我和老王出得门来,已不见部队的踪影,心里慌慌的,怨恨自己不该久留。还算好,这一段路还不是荒无人烟的地区,不时有些人家,所以,到了晚上我们就赶上部队了。
这天晚上,部队一点粮也没有了,团里几十匹牲口,大部分杀了做饭吃了。病号得到同志们的额外照顾,还可以喝到一碗包谷糊糊汤。
天亮出发,老王扶着我上了牲口,顺着杂谷河走。这两天,可能是因为赶部队心切,怕自己落下来,病似乎好了些,虽然烧还是没有减退,但勉强吃了一点东西,所以依靠着这匹牲口,走了几十里地,还能跟上部队。
一天中午,来到杂谷河边的野地附近,有一座悬崖挡着我们的去路。悬崖的旁边就是杂谷河,河水很急,依傍着悬崖,架有一个独木桥,老王扶着我从牲口上下来,然后一步一步地走过了独木桥,当老王牵着牲口过来的时候,牲口不愿过桥,活蹦乱跳,一下碰在悬崖上,就撞到河里,被无情的河水卷走了。我望着那河水感叹地说:“这下完蛋了,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赶上部队。”但是老王还和往常一样,对任何事情都充满信心,他挨近我的身边坐下来说:“小赵,不要紧,牲口冲走了,还有我在,有我就有你,咱们一定能够赶上部队。”说着老王把我扶了起来,我靠在老王身上,有气无力地走它三两百步,就停下来歇歇,歇歇又走,好容易到达草地边缘上的康猫寺。
过了康猫寺,我们继续前进。这时候,我们和部队失掉了联系,部队不知走到哪儿去了,走了几天,连点踪影也没有发现。沿途见不到百姓,也见不到一家人,就是飞鸟也少见。每天太阳出来,我们就走,太阳下山,我们就在路边寻个比较干一点的地方休息。我是什么也不能干了,多亏老王,他天天如此,一休息下来,就去找干柴,回来烧一小堆火,我两个向着火背靠背过夜。又没吃又没喝,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几天。
有一天,我们登上一个土山,从山顶往下望去,简直是一抹平川,遍地都是绿油油的青草,草丛中还可以发现像镜子一样明亮的地方,有的像一根腰带子,有的像残缺不全的镜子。我真高兴极了。在我的印象里,川西平原就是这个样,我想,我们准是来到了一个富庶的地区,在这里找一点东西吃,不会困难了。我们在山顶上站了片刻,忽然有一架敌机从我们头上掠过,我们惊叫起来!部队准是从这块地区走过的。这时候,我简直忘掉了我还害病,拉着老王一气儿就下了山,很快就进入了那片绿油油的大平川。青草一尺来深,方向也找不到了,我们把脚一踏下去尽是水,拔出来一看半腿都是泥,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判断不对,我问老王:“这是什么地方?”老王说:“我也不知道,你看这里没有人家,没有老百姓,遍地都是草,大概是草地吧!”听说是草地,想到刚才在山顶看到那么一大片,无边无沿的,心想,这下子成问题了,不能走了,再走走到哪里去呢?说着,天就黑下来,老王找了一个高一点的地方,把毯子铺在上面,叫我坐下来,他又出去拾柴火,回来烧火,和我坐在一块儿。这时候,我心里真是慌得要命,火光把我的影子照在水里,我发现我的头发都快掉完了,脸上手上皮包骨头,不成个人样了,一下就昏了过去。醒来后,我躺在老王的怀里,他口里一个劲地在叫:“小赵,小赵……”我上气不接下气的跟老王说:“老王,我不行了,明天早上,把我留下,你走吧,见了首长,说我坚持到最后……”老王眼睛一下就红了,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滴在我的胸前,滴在我的头上。我从来没有见过老王掉泪啊!我心里非常难过,但我的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老王紧紧抱住我说:“小赵,你不要胡想了,首长走时说过,我们是去和一方面军会合,去见毛主席呢!你放心,无论怎样艰苦,就是过刀山,我绝不把你丢下。我们一定要一起过草地,有我就有你。这是党交给我的任务,也是我应尽的责任。”这一夜,因为我的病忽然加剧,我又昏过去几次,后来老王告诉我,他还去烧水来给我喝过。
第二天一早,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在老王的背上,一步一拐地往前走。我怎么忍心呢?除了没病以外,老王也和我一样吃苦啊!我一再挣扎,老王才把我放了下来,扶着我往前走。
这一天我们走得很慢,从早晨到中午,才走了几里地。到了一个草墩跟前,真是又饿又累,连老王也走不动了。老王说:“咱们休息休息吧!休息一会儿再走。”我就在草墩上坐了下来,肚子真是饿得很,就是找点草果吃也是很困难啊!原来我们走的这一段路,实际上正是我们部队走过的,那么多人,要吃多少东西,所以路两旁的草果几乎吃光了。休息了一会儿,老王挣扎起来到一两里地以外去找草果。草地里地势也很怪,有时远远看去,那边明明长着一树红艳艳的草果,可走近一看,中间却隔一条河,过不去,干着急,所以老王大体上只能采前面部队摘后残存的一些,一树上只有那么三五个。这一次出去,还算顺利,找到了一大包,真是如获珍宝。老王吃了很少一点,把大部分给我带了回来。草果的甜味滋润着我的心,我对老王说:“老王,你对我真是太好了,我真不知该怎样来感激你才好。”老王说:“别说这些,只要你病好些,我们能跟上队,就是我累一点也没有啥。”
吃完草果,老王扶着我继续往前走,草铺满地,连个足印也难发现了,我问老王:“这下怎么定方向啊?”老王是有经验的,他说:“人从草上走过,朝哪个方向走,草就朝哪个方向顺,我们顺草顺的方向走,没有错,准能找到部队。”又走了一阵,天快黑下来,忽然在我们前面出现一个好像是用树枝搭成的小棚子。我和老王都很高兴,以为是部队在那儿住下了,于是我们加快脚步,朝着那个棚子走去,走呀,走,走了好半天,天已黑下来,那棚子还是隔那么远,老走不到。我们只好在路边休息下来。这晚上,虽然还饿,还是病,但是心里很愉快,我们马上就要赶上队伍了。
第二天我们比哪天动身都要早,棚子还是那么远,好像还能看见缕缕炊烟在上升,我们走得更快了。但是走到中午,还是没有走到,我又困乏了,老王说:“好,休息休息再走吧!”
离棚子的地方大约两三里地,有一条小河,这条小河并不深,但是我过不了,我又不愿劳累老王,眼看天又快黑了。老王说:“快一点,不要不好意思了,来,我背你。”说着,他一把拉我在背上就过河去。
走到棚子跟前,我们一个人也没看见,只发现棚子周围到处是被人挖过的窟窿,凭经验,我们知道红军在这儿住过,我们好些战士都带瓷盆,一住下就挖洞,把瓷盆搁上就烧水煮饭,洗脸洗脚,这已经成了红军的习惯。虽然没有见着人,但我们知道了红军的踪迹,知道红军走过去不远,我们还是高兴的。这天晚上,就在这里住下。晚上老王出去到处寻吃的,乐呵呵地捧回来一大堆牲口蹄子和牛皮,老王说:“这下,我们可以不挨饿了。”他又指着蹄子说:“你看,这一堆,还不够吃它个三五天?”这晚我们用火烧着蹄子,饱饱地吃了一顿。
第二天,我们出发不久,就把前面一个平川走完了。又翻了一座小山,进入第二个长满着绿草的大平川,还是那么难走,还是那么无边无沿的,不过这回我们有了一些吃的,我的病似乎也好了一些,加上赶上部队很有希望,所以走起来不感觉那么难受了。
一天下午,老王发现前面有个松树林,指给我看,他说:“好像还有帐篷呢?”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是这样,我的眼力比他好些,我还发现松树林下,帐篷边好像还有人在来回走动呢!我们可高兴了,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赶,快到帐篷时,帐篷里出来了一个人,还带着枪,辨不出是什么人,我们赶紧停下来,躲进草里,那个人好像也发现了我们,一直朝我们这儿走,等我们瞧见了他头上的八角帽,帽子上缀的五角星,我们赶快站起来。那个战士把枪对准我:“把手举起来,你们是什么人?”我说:“我们是红军,掉队的。”他又问:“你们是哪个单位的。”我说:“二七三团特务连的。”我又把我们如何掉队的事全说了一遍。那个战士上前来,扶着我很快进了他们的帐篷。原来他们是军卫生部的,已经到了查理寺,又回过头来在这里专门收容掉队病号。他们说:“从这里往北再有三天,就可到查理寺了。”
我和老王终于找到了部队,回到了红军的怀抱。
回想起来,老王是一个多好的同志啊!在那艰苦的环境里,他始终和我在一起,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若没有老王同志的帮助,我是过不了草地的。任何时候,只要想起老王对我的战友情谊,我就要感动得落泪。可惜,我们的老王同志,在二次北上过草地时,牺牲在党岭山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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