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烈的巷战,已经进行了三天三夜。整个开封城只剩下一个古龙亭,像块难啃的骨头,丢又舍不得丢,啃又不知从何下手。
这个地方,是全城最高大的一所古代建筑物。中央是巍峨的龙亭,四周是又高又宽的红墙。亭前左右有潘湖、杨湖,还有一条惠济河。本来是一处古迹,反动派却把它改造成了一个阴森森的坚固堡垒。敌六十六师师长、参谋长指挥着三个旅的残部,困守着这里,一个电报接一个电报向外发,一面说“龙亭工事坚固,万无一失”,一面又拼命呼救求援。”面的邱清泉兵团,东面的区寿年兵团,拼死命地往开封急驰。隆隆的炮声,越响越近,就好像古代征战中的催阵鼓,咚咚地敲在我们心上。时间,正是一九四八年六月二十一日。
我们第一连接受夺取龙亭的任务后,同志们急不可待,纷纷向我说:“指导员,快快下手吧!有的战士不知从哪里听说龙亭是宋朝的皇宫,指着龙亭大骂:“它奶奶的,这批反动派,临死还想坐金銮殿咧!二排长丁玉吉,见排里战士吵吵嚷嚷,手一挥说:“咋呼什么,心急吃不下热稀饭,没看见营长正在前边看地形?”
战士们安静了,他却凑到我旁边,像孩子似的笑笑,轻声问:“指导员,营长看地形多半天啦,怎么还……”
我笑着打断他的话说:
“你说别人心急吃不下热稀饭,自己也沉不住气了!”
“我是说,营长怎么老不回来。……”
这时候,我也纳闷:营长打从团里接受任务回来,饭也不吃,就蹲在前沿小破庙里,算算时间,该有三四个钟头了。他到底看什么东西呢?我这么想着,穿过敌人机枪封锁的一个巷口,跑进了那个小破庙。
这个小庙,已经被炮火打得乱七八糟,神像东歪西倒,断头残臂;庙墙塌得不成样。郭继胜营长双手托着望远镜,两肘拄在膝盖上,纹丝不动坐在一堵墙下,向龙亭观看。跟随他的一个小通信员,懒洋洋地隐蔽在一旁。这小鬼看我跑来,摆摆手,示意不让我打扰营长。郭营长是我们一连的老连长,他熟悉我们连的每一个人,我们也知道他的脾气。我们营长组织战斗,比绣花还细心。他看地形,只要时间允许,会把敌人碉堡的每一个枪眼,进攻道路上每一块小石头,都弄清楚。他自己弄清楚不算,还要让突击队、爆破队每一个人都弄清楚。一年前,攻打泰安的时候,指挥全连一气夺下十几个子母堡,无一伤亡。纵队首长说他是“智勇双全”的指挥员,说他善于动脑筋想办法战胜敌人。现在,营长又动什么脑筋呢?
我悄悄地走近他,低声问:
“营长,你看什么?”
“桥,我看看这条惠济河上,到底有没有桥。”他头也没回,仍是观察。过了一会,又自言自语地说:“这条河上,到底有没有桥呢?若是没有桥,河这边两个地堡的敌人,怎么跟河那边联系呢?”
我们预定的攻击方向,有一条路直通龙亭,可是这条路伸展到惠济河边,就没有了。是不是还有桥,看不清。不弄清这个问题,我们攻到河边,万一桥破坏了,那可就前进不得,后退也难了。可是,到底怎么揭开这个秘密呢?
我伏在营长旁边,焦急地望着龙亭。
突然冒出个敌人,提个铁皮桶,缩着腰,从河那边小路奔河这边走来。看样像个伙夫。小通信员哗啦推上子弹要打,营长一把压住他的手,厉声地说:“别动!”通信员愣了,两眼直直地望着营长,那双眼睛好像说:“怎么?敌人出来了还不让打?”
“于文珠,”营长叫着我的名。“快注意看,那个敌人是不是过河送饭的?”
我目不转睛地直瞪着那个提桶的敌人。失望的是,那家伙跑到河边不见了。不一会,又突然冒出在河这边,慌慌张张钻进一个大地堡里。
“有桥,有桥!”营长连声说。他是那么高兴,那么快活,回头捶了通信员一拳,笑道: “你这个捣蛋鬼,只知道过枪瘾,差一点误了大事。走,快快回去吃饭!”
小通信员吐了吐舌头,羞得耳根发红,背起枪,随着营长跑回了营部。
等待,等待,等待着攻击的命令。太阳像故意磨洋工,迟迟地不肯下落。敌人的飞机抓紧天黑之前的时机,盘旋、投弹。河南大学、伪河南省政府的原址,升起团团的烟火。我们在炸弹、机枪的响声中,紧张地进行攻击准备。郭继胜营长、张修良副营长,亲自来帮助我们组织突击班、爆破队。二、六班担负突击,营长亲自向他们交代任务。外号“广八”的二班长王怀廷,向营长说:
“营长,你放心,我们保证不给你丢脸!”
营长笑道:“广八,你这话成问题,这仗是给我郭家打的?”
广八说:“俺是说,你是俺连的老连长。”
营长说:“广八,大家都叫你广八,因为你是神通广大的老八路,今天你要率领二班,不顾一切,直捣龙亭!”
广八把袖子一卷,说:“好咧,过了惠济河,两边就是有千军万马,俺也不管,直捣龙亭,直登宝殿!这个同志,任何时候总是爱说个笑话,在老连长面前,他更无拘无束。这番话,使紧张的战斗气氛添进了快乐的笑声。
郭营长又严肃地说:“广八,你是个老兵,要明白,这一着事关紧要,这次的打法和过去任何一次不一样:过去我们是突破以后先稳住突破口,再一点点往里攻;这次是中心开花,占领要点,从高往低打。”
广八也严肃认真地回答:“营长,俺全明白了,一句话,直登金銮宝殿!”
这时远处炮声响得更紧了。听动静,邱清泉和区寿年兵团,不需几小时就可以赶到了。这龙亭一战,若是打得不干脆,不漂亮,不仅影响着攻取开封的全胜,而且不利于我们下一步的行动。因此,我们的口号是:“分秒必争,尽快拿下龙亭!”
大约六点钟的光景,攻击开始了。为了保护龙亭这一名胜古迹,我们尽量少打炮。战斗英雄副连长孙玉堂同志,亲自带领爆破队,逼近了惠济河这岸的两个桥头堡。可是,两个爆破员刚上去就牺牲了。‖破老手熊少南把帽子一甩,抱起第三包炸药,飞奔上去。眼看接近桥头堡了,又突然倒了下去。霎时,我们心里像腊月天喝了冰水,从喉咙眼凉到脚底板。第四名爆破员正想上去,只见熊少南从地上爬了起来,双手捧着炸药包,踉踉跄跄向地堡扑去。从他走路的动作看,负了重伤。孙副连长直叫:“好同志,我的好同志!紧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左边的桥头堡飞上了天。就在这时,张副营长指挥山炮开了火,哐哐两炮,把右边的桥头堡也打掉了。营长就站在我们进攻出发地上,一手提着驳壳枪,一手握着电话机,一面命令三连从左面迂回上去,一面指挥我们从正面猛攻。机枪把敌人所有的地堡枪眼一封,趁敌人无法还击的功夫,我们的二、六两个班,像两把剑,一左一右,插了上去。
这两个班,是我们连的英雄班,班长和战斗小组长,不是战斗英雄,就是战斗模范,战士绝大部分都是多次立过战功的。他们一口气冲过了惠济河,登上了龙亭的围墙。第一个从墙上跳下去的,是六班的特等功臣姜龙昌。他脚刚沾地,一群敌人三面包围上来,呼叫着: “捉活的,捉活的有赏!”姜龙昌平时爱逗笑,战场上情况再紧,他也不慌不乱。听见敌人叫唤捉活的有赏,说了声:“好咧,赏你一个热馒头!”一甩手,飞出一颗手榴弹。接着他嘴里叫着“赏”、“赏”,手上不停地甩,仅有的六颗手榴弹,全“赏”光了。正在着急,一脚绊在敌人的一个手榴弹箱上。这下他更来劲,跪着一条腿,一个接一个地甩出去,等把敌人几面包围打垮,同志们从旁边赶到他近前时,他坐在那个手榴弹箱上直喘粗气,胳膊“赏” 得不会打弯了。
我随着二排跳进围墙后,火光闪亮中,看见一个人一面往前爬着,一面指挥。两个机枪手把皮带套在脖子上,腰也不弯,突突地往龙亭上猛扫。听见“广八”在喊:“直上金銮宝殿!”随着这喊声,战士们一步跨三层,往高高的台阶上飞奔。敌人端着明晃晃的刺刀,从上压下来。同志们也端着明晃晃的剌刀迎上去。冲杀声中,响着郭继胜营长洪亮的声音:“登上龙亭就是胜利!”
一阵拚杀,我们的二班,在班长“广八”率领下,终于登上了龙亭。他们像赶羊群似地,把顶上的敌人赶下来。当激烈的争夺战稍微松弛了的时候,我才发现二排长丁玉吉同志一条腿没有了。原来刚才向前爬着指挥的就是他!我让他不要动,掏出救急包,替他包扎。他用冰冷的手抓住我,说了声:“指导员,打完仗给我娘捎个信……”就再也不能说话了。这个同志,从小就跟他母亲讨饭,参军的时候,穿的仍是一条被狗撕烂的裤子。他是我们连的一位战斗英雄,这次战斗,是带着病上战场的啊!
我把他安放在墙根下,掂起他那支卡宾枪,往龙亭上跑去。营长郭继胜同志,这时已经把他的指挥位置移上龙亭来了,正指挥上边的部队打击反冲锋的敌人。
敌人失去了这个制高点,混乱一团,跑的跑,逃的逃,不知如何是好。一个敌人的机枪手,抱着挺机枪,扯着嗓门直叫唤:“连长,连长,机枪架哪里?”一排长战斗英雄刘兴金同志跳过去,用枪指着他喝道:“就架在这里,听我指挥!这个敌人的机枪手,不知吓昏了头,还是没认清人,连连应着:“是,是,听你指挥……”架上机枪,向着反冲锋上来的敌人,嗒嗒地扫起来。
混战中,敌人的师长被打死后,参谋长游凌云还幻想夺回龙亭的制高点,亲自组织反冲锋,一次,二次,三次……一次比一次凶。但是,现在在龙亭上站着的是我们的营长郭继胜。他,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那里。战斗英雄副营长张修良同志,带着伤,头上手上缠满绷带,指挥二、三连在敌人群里左右冲杀。经过几番较量,敌人泄气了。敌参谋长游凌云叫喊: “再坚持一个钟头!”士兵们都不听他的,纷纷缴枪投降。最后,游凌云也只好学他的士兵,举着双手,从地下室里爬出来。
这个顽固派,走出地下室,听见远处炮声轰鸣,还侧着耳朵在听,盼着邱清泉、区寿年解他的围咧!郭继胜营长向他说:
“甭听啦,邱清泉、区寿年还远着咧!”
“不!”游凌云顽固地摇摇头:“不远啦,我要是再抵抗两个钟头,就……”
郭继胜营长冷笑了一声说:“不要两个钟头,再过半个钟头,你就不会做俘虏啦!”
“你怎么讲?”游凌云目瞪口呆,以为半个钟头援兵会到呢。
“别做梦啦,”郭营长指指地上一大片死尸说:“再抵抗半个钟头,你和他们一样啦!”
这个顽固家伙这才低头不语了,跟着俘虏群从龙亭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