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五)感受艰辛

宋家村de 发表于2021-07-01 09:36:02

父亲带领一家人在烟台谋生四年,终日为一家人吃饱饭苦苦奔波。刚到烟台曾在住屋临街处卖开水,卖手卷纸烟。难以糊口时,父亲又到郊区担水菜(那时烟台叫青菜是水菜)卖,生活还是难以为继,就去拉车到码头当搬运工。两个姐姐做工,不仅工作劳累而且收入微薄。有一首反映女工生活苦楚的歌,歌词是:“天天不见阳光乾做工。无分雨雪风,天天手跟着机轮忙转动,一点不能松,一点不能松,一天12点钟,加上女人的苦痛更比男人深一重,……”。我两个姐姐在工厂做工,正如歌上说的一天要干12个小时,早晨6点上工,下午6点放工,一天工作12个小时。有时厂主为抢生意赶日寸间,要工人加班,一天一夜连续工作24个小时甚至30个小时。大姐回到家,饭也不吃倒在炕上就睡了。工人中午有15分钟时间吃饭,大姐在烟台山下“汇昌”做工时我去送过午饭。因还不到吃饭时间,我在车间门外看见数十名女工低头干活,鸦雀无声。大姐偶然抬头看见了我,却没敢和我打招呼(这是厂规),只朝我笑笑,这时我才看见一个监工的叼着烟卷在车间走来走去。直等到时钟敲了十二响,姑娘们才站起来伸伸腰。我悄声地闪进车间把饭送给大姐就退出车间。

我不想多占用大姐仅有的十五分钟吃饭时间,因为在这十五分钟时间内工人要吃饭还要抓紧时间上厕所,上厕所要挂牌子,几十个女工只有一个牌子轮流使用。女工不仅劳动强度大而且工资低,二姐15岁做工时一天只挣几分钱,后来到三马路染房工厂做工,日工资也只有一角六分钱。两三年后,大姐、二姐技术比较熟练,日工资每人也不过三角钱左右。工资数是大姐和二姐在世时亲自告诉我的。

父亲和姐姐整日在外劳作,无暇顾及家中事务,全部家务都交给了母亲。母亲整日默默无闻操持一家人的衣食起居生活。她早晨四点起床做饭还要帮两个女儿做好上工前的准备,晚上睡的最晚的也是母亲,她要在一家人入睡后再干一点从工厂拿来的活计,挣毛儿八分钱贴补家用。母亲把一家人微薄收入安排得恰到好处,让一家人无后顾之忧地生活。父亲和姐姐在干活中受到委屈不顺心时,母亲会和颜悦色地劝解安抚。她善解人意,化解矛盾,与左邻右舍和睦相处。一家人虽然贫穷却又和和美美地生活,真是难能可贵呀!

母亲不识字也不是党员,但她忠诚于党和国家。1947年土改复查中丈夫被错杀,儿女受株连,“文革”时她居住在农村也被抄家,但谁也没听见她说过一句对党和国家不满的话。就是在儿子面前也只字不提,但总是说,孩子你要好好工作,好好工作。在她85岁已瘫痪卧床时得知毛泽东主席逝世,她竞在众人面前痛苦失声老泪横流。她的感情是朴素的,真实的,更是可贵的。母亲从旧社会历尽沧桑走过来是“历经寒暑知冷暖”的人哪1

70年代后母亲病重长期卧床,我因工作在身没能侍奉,由小妹(和家人)伺候。母亲病危接到告急电话,我又因工作(主持召开学习毛主席著作经验交流会)没有赶回家乡见母亲最后一面,第二天我来到母亲灵前长跪不起……我愧对母亲啊!

我一家人在烟台的生活虽不富裕,若不出意外,还可以勉强维持。但那时工人的工作没有保障,所以生活是难以稳定的。二姐工厂在币制改革(银元改纸币)时,厂主蒙骗工人克扣工资引起工人罢工,二姐在参加罢工中丢了饭碗。大姐患病卧床失去工作……不幸和厄运——失业,患病,被辞退(开除)不时地降临,一家人的生活始终挣扎在动荡不安中。

在小学五年级时,曾发生了令我终生难忘的一件事。一天中午放学回家吃饭,一进门见母亲愁眉不展,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没等我问,母亲就说中午没做饭,说着就把我拉到她身边说,“将就一顿吧”。我明白了,中午没有饭吃。我说:“妈,我不饿,我不饿。”转身出了门。当时我还不知道,父亲在上工时因为讲了俄国穷党打败富党(即十月革命)的故事被辞退(开除)了。

父亲目不识丁,又无特殊技能,只能干些卖力气的粗活,而靠卖力气挣饭吃的人是没有任何权力和社会保障的阶层。在那个年代还没有听说有真正能帮工人说话,维护工人利益的团体或组织。所以,父亲只能和他的工友们一样任凭雇主的摆布。

工人和所有劳动人民对社会的不满和气愤,是他们每时每刻目睹和亲身经历的种种不公平的社会现象积累的。父亲和工友们对俄国穷党打败富党有兴趣,可能就是这个道理。后来听母亲断断续续地说过,父母结婚生了大姐后,奶奶把父母分出来,给了几亩薄地。奶奶留的20多亩养老地和叔叔合在一起,生活很好。父亲为摆脱贫困就随我舅舅“闯崴子”,即到海参崴打工挣饭吃去了,在海参崴给俄国人赶马车。

我姥娘村从20世纪初就有穷人背井离乡“闯崴子”。我一个叔伯舅舅还在20世纪初和海参崴一个俄国姑娘结了婚,婚后回姥娘村住了一段时间。当时只知道俄国姑娘是摆台的,后来才晓得摆台就是服务员。那时我母亲还没结婚,母亲说俄国姑娘很漂亮,不穿长裤穿裙子。当地姑娘逗她,就掀她的裙子。那时中国妇女不仅穿长裤,还要把裤脚用布带扎起来,看见俄国姑娘露出腿来简直成了一道风景。不久我的两位舅舅都先后跟随这位叔伯舅舅闯过崴子,后来父亲也随舅舅闯了崴子。这大约是1917年至1918年十月革命前后,父亲亲眼目睹了“‘穷党’打‘富党”’。父亲说,“穷党”人多,不怕死。“富党”人少,怕死。“穷党”把“富党”打败了,“富党”的房子、粮食、财宝和马车都被“穷党”分了。父亲说的“穷党”打“富党”,可能就是十月革命穷人反对地主资本家的斗争。因为当地局势混乱,父亲和舅舅先后离开海参崴回了家。我的那位叔伯舅舅和俄国姑娘结婚后生儿育女就在俄国“落户”了。听说他在俄国十月革命前后参加了俄国共产党,并移住“目斯格娃”(当地人说的“目斯格娃”很可能是莫斯科,译音不准)1960年自然灾害时期,他还从莫斯科寄来食品给姥娘村的亲属。

父亲对“穷党”打“富党”的事很有兴趣,时常讲给人听。这次父亲又在码头上千活时讲给工友们听,工友们听了都哈哈大笑,误了干活。监工的过来催大家快去干活,和工友们争执起来。一会儿匆匆走来一个挎大刀的警察小头目问争吵什么?监工的说他们在这儿讲穷党打富党,不干活。警察问谁讲的?监工说“老宋”。挎大刀的眼一瞪:“你想造反哪!”父亲忙说我讲的故事是真的,我可不是造反。挎大刀的又说,你再说“穷党”打“富党”,我报告侦缉队把你抓起来。父亲没敢再言语。中午吃饭前,监工的通知父亲,你回家吧,明天不要来干活了。父亲甩手就回了家。妈妈知道这事后埋怨父亲不该多说话,父亲说不让干就不干,我卖力气吃饭,饿不死!

谁知就在这天夜里发生了料想不到的事。我们一家人刚躺下,忽然有人敲门,进来两个穿便衣的陌生人,进门就问父亲的名字。父亲说了自己的名,那人就气势汹汹地说:就是你,走!父亲问,到哪去?那人说叫你走,你就走,问什么?!就这样父亲被抓走了,一家人惶惶不安地等了一夜。第二天拂晓回来了。父亲十分疲惫地坐在炕上说,把他抓到公安局后,审来问去就是“穷党打富党的事。”父亲还是白天说的那些话。审问的人感到实在审问不出什么东西,就说,不许你再胡说八道,要不然我把你关起来,把你老婆孩子也抓起来,听见了吗?父亲点点头,那人就吼了一声:滚吧!父亲回到家不吃不喝,躺在炕上生闷气。我拿起书包要去上学时,父亲招手叫我到他身边说,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念书,长大了为父亲争这口气,咱不能辈辈世世受穷,受欺负啊!说到这儿父亲已是热泪涟涟。我流着泪离开父亲去了学校。(在本书初稿中不想写这一情节,因为每逢想起这些事我心里很难受。可是小女儿说回忆录要真实,册0掉真实的情节对不起读者,也对不起祖父。今天在写这一段时我还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感情,流了泪。)

这天中午有工友来看父亲,父亲说了昨天晚上公安局把他抓去审问的事。工友说那是侦缉队,准是挎大刀的家伙报告的。侦缉队什么坏事也能干出来,你不要在这儿住了,搬家吧。父亲为难地说往哪儿搬?一位工友说外面有招租房,搬远一点。第二天就有工友来帮忙从所城西南台子搬到南河西崖。搬家后,在工友们的帮助下父亲又另找活干,继续过着贫困的生活。写到这里我想起后来学的一首反映旧社会工人苦难生活的歌,歌词是“生活像泥河一样流,机器吃我们的肉,煤烟涂黑我们的脸,火酒烧焦了心窝。酒后引起心中烦闷,无处泄恨无奈何,常见父亲打他儿子,丈夫敲他们老婆。全世界的工人兄弟,到处一样受痛苦,我们天天受人剥削,这是最大的耻辱。工人兄弟携起手来,团结奋斗一条心,为了明天的新社会,快把斗争来展开。”父亲也有烦恼苦闷的时候,但是他既不“打儿子”也不“敲老婆”,而是躺在炕上生闷气。

父亲没有打过老婆孩子却斥骂过婶母宋林氏。那是1935年或1936年,婶母带着儿女到烟台为在押的叔父打官司。她曾行为不端与一个叫刘法(又名刘春亭)的人鬼混姘居,在钱财挥霍殆尽时又合伙卖了儿女。父亲得知后当众要打婶母,被人劝阻。后来,婶母迫不得已将刘法告上法庭,获得胜诉。(刘法被判有期徒刑二年,偿还宋林氏国币170元——见判决书与和解协议。)

父亲在受委屈烦恼时,常说的一句话是,吃苦受罪不能怪老婆孩子,要怪自己没有本事。他哪里知道,他一个人再有本事也改变不了社会制度的不公啊!

父亲干的是出苦力的活,可是家里从来没有单独为他做饭菜,更没见过他下馆子,而且他从来不喝酒,喝一点酒就脸红。也许是遗传,我和我的儿子也是喝酒就红脸,所以至今难知杯中的乐趣。父亲唯一的“嗜好”是喝茶。在烟台谋生时父亲曾要我去给他买过茶叶。父亲给我三个铜板,当时流行的货币是银元和铜铸的铜钱,俗称“铜板”。我记得当时一个银元可以兑五百个小铜板,或250个大铜板。后来比值下降,一个银元仅兑四百个小铜板。约1935年实行币制改革银元和铜钱被纸币元、角代替,三个铜板大约相当于一分多钱。上述数字我记得不很准确,也可能有少许出入。我拿着三个铜板从三马路的住处跑很远的路,到北大街东头瑞蚨祥绸缎庄对面的鸿记茶庄去买“大芳末”,父亲说鸿记茶庄“货真价实”不骗人。后来知道“大芳”茶是花茶的一种,有茉莉花的香味。“大芳末”是大批茶叶分包装时掉下的碎末,虽是碎末但还保留一点花茶的茉莉花香味。因为是茶叶末所以价格便宜,父亲指定要我去买大芳末就是因为价格便宜。父亲喝茶用的茶具是一个黑色的泥壶和一个很旧很厚很重的瓷茶杯。这两件微不足道价格便宜的茶具他用了很多年,从烟台带回农村老家一直陪伴到父亲去世。父亲遇害后母亲双膝跪地苦苦哀求村领导人,才允许埋葬。感i身j乡亲们冒着风险把父亲遗体抬到茔地入土。在仓促间,母亲没有忘记父亲一生爱喝茶的习惯,把两件简陋却是父亲喜爱的茶具作为陪葬品和父亲一起入了土。这是母亲把她自己怀念丈夫的心给了父亲,也是把无法到场的儿女们崇敬父亲的情与爱献给了父亲。事后我和姐姐知道了这件事,都十分感谓j慈爱的母亲,也感谓}美玉小妹。父亲遭难期间,15岁的小妹一人始终陪伴在父母身边。父亲遇难后,小妹与年近六旬的老母相依为命,生活在时时处处受限制的惊吓恐惧中。可是,小妹直到去世也从不讲父亲的冤案和当时的苦难经历,甚至对与父亲遇害的有关人也照常来往。小妹虽是农村妇女,却也是明事理的人哪!

父亲虽然爱讲俄国穷党打败富党和分富党财产的故事,但据我所知,父亲当时既不是共产党也没参加任何组织。他只是对穷苦生活不满意,对穷人受欺负气愤。当时父亲还不懂个人无力与统治当局抗争,也不懂像工人歌说的要团结奋斗等等,更不懂个人无力改变社会制度的不公平。

在烟台谋生四年,正是我一生中初谙世事的年龄,生活逐渐让我感受到社会是多么的不公平啊!在花花世界掩盖下,穷苦人的生活是何等的艰辛,也给我在少年时期埋下了对旧社会逆反心理的种子。

浏览:942次

评论回复
最新来访
  • 宋家村de
    宋家村de
同乡纪念文章
同城纪念文章
人物名单
首页
检索
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