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六)不堪凌辱

宋家村de 发表于2021-07-01 09:39:23

我们那一代人从小就恨日本人,从上学就会唱“打倒列强,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听说日本人在济南把中国外交官的鼻子和耳朵割去了,人人都非常气愤。这就是1928年日军侵占济南时发生的“五三惨案”,日本帝国主义寻衅攻占济南,奸淫掳掠,屠杀中国军民5000余人,并将国民政府山东特派交涉员蔡公时耳鼻割去,17名外交人员被捆绑毒打后遭杀害。小学生还知道日本人强迫中国政府接受亡国的“二十一条”,又侵占我国东三省。日本总是欺负中国,所以在抗日战争爆发前,我们这些少年就恨日本人,恨帝国主义。

“文革”中,造反派去我的家乡抄家,后来组织上把他们抄来的东西退给我时,无意中发现一本我上初小时的作文薄,其中,有两篇日记很可以看出30年代儿童的心情。原文是这样的:“我今天下午在放学的时候,排好了队,回家走到半路,忽然看见一个大人把一个小人打哭了,他为什么不把帝国主义打倒?我想这种人真是可恨极了……”还有一篇写道:“我今天早晨在梦中忽然听见哗啦啦的声音,把我惊醒了。我开了门一看,只见黑云密布,大雨镇天的(地)下,忽然看见一群鸽子在空中被大雨打飞(散)了。我想这雨能把农人的庄田汗(涝)坏了,我想这雨好比帝国主义,把我国压迫如(在)下。”这就是我念初小时两篇一字未改的日记,从中不难看出当时的儿童对帝国主义的憎恨。

当时儿童憎恨帝国主义是从生活实践中亲身经历的一件一件真实的小事中逐渐形成的观念,得出的结论,不是从理论上书本上抽象的说教中学来的。

抗日战争前,每年夏天,都有美国军舰有时也有日本军舰到烟台来避暑。于是妓院、舞厅、娱乐场所就热闹起来了,那些外国水兵主要是美国水兵到处寻欢作乐,耀武扬威,飞扬跋扈,在大街上横冲直闯,目中无人,为所欲为。他要中国孩子给他擦皮鞋,孩子累得满头大汗给他擦完皮鞋,他高兴时给你一点小钱,不高兴踢你一脚扬长而去。母亲也曾劝我去给美国兵擦皮鞋,挣点学费钱。我宁肯去沿街卖开水冰也不去伺候美国兵,一次也没干过。美国兵在街上多数是坐人力车,中国人当牛做马拉着美国水兵东游西逛,最后他也可能给你一角钱,也可能醉醺醺地踢你一脚,一毛不拔,走了。诸如此类的事,数不胜数,你又无可奈何,你不敢在众人面前打他,你也无法告他。因为美国、英国、法国、日本、德国甚至小小的土耳其在烟台都有领事馆。各帝国主义国家如美、英、法、日、俄等在中国都订有不平等条约:领事裁判权。(十月革命后苏联首先废除了在中国的不平等条约)那时中国人与外国人有纠纷、争执,中国政府无权处理,要到外国领事馆去由外国领事裁决,试想由外国领事裁判,中国人能胜诉吗?外国人在中国土地上犯了法,中国政府也无权判处,而要由外国领事馆处理,真是岂有此理。所以当时在烟台,中国人无论如何也无法与这些横行霸道的美国兵讲公理。领事裁判权保护了帝国主义在中国的特权,损害了中国人的尊严,而外国领事裁判权却又是中国政府承认的。

这些一件一件的真实事例,刺痛了我们那一代少年的心,产生了对帝国主义的憎恨,激发着反抗帝国主义欺凌压迫的怒火。

在烟台东山东炮台附近有一段不长的防波堤,也是停靠小渔船的码头。这里水深,却又清澈见底,但离市内远,所以来的人少。一天,我们同学数人来到这里游泳玩耍,从防波堤上一头扎到海里去可以摸到海参、螃蟹,把活海参划开肚皮掏出内脏,海参就不会化掉了,晾一下,可以煮着吃,也有胆大的就生吃了,螃蟹也有人生吃。我们正玩得高兴,忽然来了两个大鼻子外国人,叽哩哇啦朝我们指手划脚。我们不懂他的话却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是叫我们走开,还朝我们挥着拳头。我们不敢当面得罪这些洋鬼子,只得扫兴地走开。我们跑到不远的海边,瞅着他们,看见他们脱了衣服,光着屁股在水里嬉戏。有的同学说,这些洋鬼子凭什么把我们赶开,他们玩?这是咱中国的地方。另一个同学说,中国太熊了,把外国鬼子赶出中国去!孟福同学说我去弄他。孟福打架是有名的,我们都打不过他。他蹑手蹑脚转到防波堤的背面,操起一块石头朝外国人嬉戏的水边砸过去,正好砸在外国人身边。他们愣了一下,朝四面看看,没有动静,又在水里玩起来,正玩得高兴,接着又砸过来一块石头。这两个洋鬼子哇啦哇啦地吼着爬上岸,看见了孟福。孟福转身朝岸另一边跑去,洋鬼子挥着拳头哇啦哇啦地吼叫,却因为光着腚不便上岸追赶,眼望着砸他们的孩子逃走了。我们像迎接英雄一样拍手迎接孟福,一场砸洋鬼子的“战斗”给我们带来了欢乐。孟福说,我真想砸他的脑袋,可是隔着防波堤看不见。明明是咱们的海边,可好像他是主人,太欺侮人了。

又一次我们几个同学到烟台海水浴场去游泳,刚走到可以晒太阳的细沙处,想晒晒太阳,几个外国胖老婆四脚朝天躺在太阳伞下面,见我们几个小孩走来就大声吆喝挥手叫我们走开。一个同学说这是咱中国的沙滩,为什么她们霸占了。另一个同学说,走吧,你看她光着腚(泳装)丑死了,走,走,走吧。又是孟福,他抓起一把沙子朝外国女人身上撒去,拔腿就跑。这外国女人也只能哇哩哇啦尖吼几声,无可奈何地望着跑远的孟福。

往外国人游泳处砸石头,或朝外国女人身上撒沙子,都是外国人在中国土地上横行霸道刺伤中国儿童的自尊心逼出来的。

孟福,好样的。40年后我调烟台基地工作时曾多处打听,都没得到他的信息,至今我仍钦佩他的爱国精神、勇敢精神,很怀念他。若能通过这本小书而寻到孟福同学,那将是一大幸事。如果孟福同学还健在,一定会知道,现在外国人也可以在中国海边游泳,可以在沙滩晒太阳,但他们必须遵守中国的法律和有关规定。外国人在中国土地上为所欲为横行霸道的年代已永不复返了,孟福同学也不必扔石头和撒沙子了。在我小学毕业前夕,男女同学五六人相约星期天去逛烟台山。随后,我们又在烟台山北麓花二角钱租了一只小舢舨想到烟台海港入口处的防浪坝去玩。小舢舨载着我们摇呀摇了好一阵,将近防浪坝时,那里停靠一艘美国军舰和一艘美国潜水艇,舰上的美国水兵朝我们哇哩哇啦吼叫,虽听不懂英语却明白这是美国军舰的停泊地不许中国人靠近。同学中有一位在夜校学过英语,就用生硬的英语与美国水兵辩解,意思是防浪坝是中国的,中国学生为何不能去玩?大家气愤极了。这一次不是外国人挥拳头,而是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少年挥舞着拳头,朝美国水兵抗议。这个美国水兵可能没听懂我们的意思或者误解了我们的行动,反而嬉皮笑脸地指手划脚的,意思是女学生可以过去,男生不允许去。女同学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后气愤得不停地挥拳,并尖声地喊NOINOi这些美国水兵只许女同学过去,显然是对这些年轻少女图谋不轨。争辩了一会,我们不得不扫兴地摇着舢舨返回烟台山。在颠簸的海面上同学们既气愤又有点得意,因为我们毕竟表达了中国学生的抗议——面对美国水兵挥了拳头。当然,没能如愿则是很扫兴的,因为我们即将毕业各奔东西,一次难得的结伴游玩竞被霸占中国领土的美国水兵给阻拦了,而没能成行。回来的路上,有的同学激动地说,把他们赶出去。另一位同学则说,你有这么大的能力?又有人问,那中国政府为什么要保护外国军舰霸占我们的港口?那位同学说,你得去问问南京政府。

当时我们并不知道什么安内攘外、国共内战,连什么是共产党也不知道。只知道帝国主义欺侮中国,中国人没有地位,外国人在中国横行霸道,而政府太软弱,对外国人客气,对中国人却很厉害,讲讲俄罗斯穷党打富党还要抓起来,不许议论国家大事,到处张贴“休谈国事”、“莫论国事”,不要说大人就是我们这些少年也气愤难忍。

当时我们朝外国人扔石头、撒沙子、追打日本小孩以及朝美国水兵挥拳头等等,是调皮吗?不是!是恶作剧吗?不是!就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小说中童工保尔·柯察金在给面包房老板制作面包时往面包里加烟丝一样,是对社会不公的反抗,是被压迫者对压迫者的斗争,这是我们力所能及的斗争手段。孩子们没有枪炮,没有权力,只能采取他们所能采取的方式和手段发泄对帝国主义欺压中国的不满与抗争。当然,孩子们采用的手段无法改变中国的半殖民地地位,也不可能改变万恶之源的社会制度,但却反映了中国人对帝国主义欺压中国的愤怒,反映了那一代人要改变中国半殖民地地位的强烈愿望和对国民党政府媚外政策的不满。就是在这种历史条件下,1937年日本发动的全面侵华战争,当然要引发全民族的奋起抵抗,千百万青少年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怒火就熊熊燃烧起来了!

浏览:1809次

评论回复
最新来访
  • 漂流者
    漂流者
  • 宋家村de
    宋家村de
同乡纪念文章
同城纪念文章
人物名单
首页
检索
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