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八)战壕风波

宋家村de 发表于2021-07-01 09:45:48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后,日寇大举侵略中国,平津沦陷,华北危急。我刚考取的山东省立第七乡村师范即文登乡师停学,并说要南迁。我是独生子,父母把后半生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当然不会同意我随校南迂流浪异乡的。不久,我就随同父母姐妹一家六口,由烟台返回离别四年的家乡一一蓬莱县宋家村。住房有三间,但六张嘴吃饭怎么办?事后听母亲说,回到家乡时全家仅剩有几元钱,舅舅给了点粮食,街坊邻居给些地瓜,但是仅靠施舍并非长久之计呀!为生活所迫,母亲托人去求一位当老师的人帮忙为我找个教小学的位置。不久,得到了答复:时下兵荒马乱没有请老师的学校。就这样,想教小孩识字混碗饭吃的机会落空了。

天无绝人之路,挣钱吃饭的差事终于送上门来了。忽然·天,有人来到家门问父亲,挖战壕一天六角钱,去不去?父亲当即答应去。父亲又问我能不能去?挖战壕打日本,既为国效劳又有工钱,焉能不去!于是父子俩决定进城挖战壕。县城临海,韩复榘的部队从各区各乡征凋民夫给军队挖战壕,声称要抗击日军防守县城。政府规定是按地亩多少征调民夫的,我家土地少是征不到的,而土地多的富户人家,多数不愿去干这种既出力又冒危险的苦差事,就花高价钱雇人顶替。我们父子是雇给本族人称“老财主”的人家。老财主名宋进财绰号“老聋子”,约60多岁没有儿子,家中只有他与不到50岁的小老婆和佃户、丫环等。他虽与我家是本族,但对穷人太歹毒。当初,我家因生活困难卖了五间老房要建三间新房,因地皮面积太小,求他把与我家新建房接壤的空地转卖一点,给穷人个方便,磕头作揖好话说了一百遍就是不答应,出高价买这点地皮也不卖。不得已,我家三间房的西间把墙壁挖去一块,否则大人睡觉就伸不开腿了。20年后的土改前

夕,他为逃避土改,找村长宋学圣作为中说人,把菜园的北头卖给了我家,讨要2000元钱,被他敲了竹杠。不久进行土改,老财主被扫地出门,土地全被没收,分给了农民。至今我还记得他逼高利贷的事。有一年,我家欠老财主六块大洋的高利贷,请中说人宋允相伯伯去求“老聋子”,过了春节再还,三番五次求情都不答应,必须在春节前还清。70年过去了,但是当时年近春节父母为还不起高利贷左右为难的情景和宋允相伯伯的音容,至今仍无法从我的记忆中抹去。后来看话剧看电影中的地主逼债,我如同亲临其境,常常流泪,逼债刺痛了我幼小的心灵,终生难忘。其实,他家财万贯,家中不仅雇的佃户,还买了侍奉他小婆子的丫环。(抗战开始后她把16岁的、r环给了一个叫五麻子的人当老婆,不久丫环逃走投军了。)据说她女儿出嫁时陪送彩礼数千银元,六块大洋对他是九牛一毛,而对穷苦人家则成了过不去年的“门坎”!

在这以前不久,老财主的小老婆——人们当面都叫太太、奶奶,背后就叫她小婆子,托人找我去念唱本、闲书给她听。我不去,母亲不想得罪老财主就劝我去,我憋着闷气去了一次。她坐在热炕头上听我念唱本。看看她的享受,想想我妈的劳累,越想越气,好不容易挨到吃晚饭。丫环吃苞米饼子,他俩吃的是白面饽饽和猪肉,喝的是小米面稀饭。我第一次见到这种稀饭,虽然好喝但费粮食,穷人家是舍不得喝小米面稀饭的。看见端上饭菜,我转身走了,以后无论如何再不去“伺候”她了。

现在要雇给这个老财主去挖战壕,实在是憋气,真是万般无奈呀!

母亲为我们准备好行囊,我随父亲和本村同去挖战壕的人起早赶路,一百华里的路,当天就走到县城了。大家都挤在一间客栈里,分上下通铺,我与父亲住上通铺,上下铺爬梯子不方便,但人多挺热闹。

天刚亮,我们就带着自己的铁锨和镢头去上工,要跑很远的路,到城南叫庙儿山的山头上千活。我们去时,战壕已挖了很长一段。我们中庄乡分了一段约数十米。战壕约有人头深,几米宽。山岭土质坚硬,是很吃力的活。我们干活,士兵却游手好闲嘻嘻哈哈,没有干活的,只有一个士兵拖一根木棍来回走动监工,一边吆喝“快干,快干”,一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稍不注意就会无缘无故地敲你一棒子,说你耍滑不出力干。其实,当兵的看你不顺眼,什么罪名也可以加在你身上。我二姑的三儿子京川,干累了刚拄着锨想喘口气,监工的士兵过来就是一棒子,好几天都没恢复。我看到当兵的这样对待民夫很气愤,心想老百姓跑一百里路来挖战壕是尽义务,为国效劳,为打鬼子才帮军人挖战壕,怎么还挨打?在挖战壕中,看见当兵的打骂民工,有人一边干活一边说了个曾发生在我村的一件事。

有一年过兵,一个掉队的士兵被我村的“红枪会”捉住,“红枪会”当时在农村是很普遍的农民自发组织,这个士兵被拉到南河捆绑在树上,被众人没鼻子没脸地打了一顿,然后,开膛破肚扒出心脏被红枪会的人分割生吃了。红枪会的人相信敢吃活人心的人就不怕死,也不怕枪刀剑戟,枪刀不入。我听到吃人心的事很害怕,就问:这是真的吗?讲这话的人说,谁还说假话,咱村入红枪会的人很多,你去问吧。他把话说到这份上,我想用不着再问别人了。不过说吃人心就刀枪不入,这是迷信,但旧社会兵民关系如同水火不容却勿庸置疑。但是,到了今天国难当头、外御敌寇的时候,士兵对帮军队挖战壕的民众如此打骂凌辱,却是令人气愤。大家也只能敢怒不敢言,有些人心里恨士兵,但表面上只能恭而敬之,见当兵的就喊班长,其实他可能是二等兵,也叫他班长。“班长”是对士兵的尊称,叫他班长他美滋滋的,简直像演戏一样。

父亲见当兵的蛮不讲理,就不断嘱咐我,干活长点心眼,莫惹当兵的。我毕竟年小,而且也没干过这么重的活,一天下来实在很累很累。父亲见我吃苦,特意带我去吃了一次烩油饼,还催我早睡觉。我是民夫中年龄最小的一个,而且还穿着一身学生装束,所以干了几天后,监工的士兵对我就比较宽容了。有时干累了,我拄着铁锨歇一会儿也不管我,甚至还和我说几句话。后来,又来一位班长主动与我说话,问长问短,他知道我从学校刚回家就来挖战壕,也表示同情。这位班长是管我们这段的,他年纪轻,有点文化,和我交谈很投机,对民夫也比较客气。我有时就和他长时间聊天,干活就少了。他告诉我,他叫李法高,是济南市人,住址门牌号也告诉了我。谈到抗日救国,我们也能说到一起。我说士兵不应该打骂民工,他也说不能打民夫。他是我们这一段的最高“长官”,说了算数,能听进别人的劝解。他说不许打骂,果然,后来就再也没有拖着木棒监工的士兵打骂民夫了。有一天,李法高还带我去看了他们的营房。营房是在一所学校里,士兵在教室贴近地面搭的木板睡大通铺,生活还是比较苦的。在和这些士兵接触中,我逐渐改变了对兵的印象。他们看我是学生,都愿与我说话,有一个年轻的士兵还和我谈论时局。他说军队要在蓬莱抗击日本人就和戚继光抗倭寇一样,问我知不知道戚继光的事。他说戚继光是你们蓬莱人,抗倭寇有功,还说清朝宋庆也是蓬莱人,甲午战争他带兵打过日本人。当时我真不知道宋庆的故事,几个月后,我参加共产党领导的山东省人民抗日救国军第三军第二路军,驻蓬莱城时,特意去看了宋庆的住宅,当时还保留着宋庆乘坐的一乘轿子。史书记载,宋庆系清末将领,山东蓬莱人,官至提督,光绪八年驻防旅顺,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后调赴九连城,任前方各军统领与日军作战,次年从牛庄溃退,八国联军进犯北京后病死。李法高还说,军阀吴佩孚、东北军于学忠军长也是你们蓬莱人。1938年我党领导的三军二路攻打蓬莱城战斗中,还在吴佩孚住宅的墙壁夹缝中挖出一挺马克辛重机枪即水压重机枪。在八年抗战中,这挺黄铜色外壳的重机枪立下了汗马功劳,被胶东军民誉称“老黄牛”。每当战斗紧急关头,部队官兵听到“老黄牛”哒哒哒的吼叫声,就会士气大振,也令敌人胆战心惊。战争结束后,立过战功的“老黄牛”作为历史文物陈列在北京军事博物馆。

现在回想起来,国民党军队包括军阀韩复榘部队中也不乏热血青年。

在这段时间里,我与班长李法高相处挺好,后来他提出要和我拜把兄弟。我告诉了父亲,父亲坚决不同意,怕他把我引入歧途。李法高告诉我他家的地址和部队的番号:二十二师六十六旅一百三十一团一营二连,要我和他通信。我回家不久就收到他的来信,他说部队开拔时来不及告诉我,现在部队已西撤到掖县。我写了一封回信,因为父亲不让我与当兵的来往,信已写好,但没有发出。文革中造反派在我老家抄出这个信封,估计他们没有想到李法高是什么人,所以没有深究,否则不知又要费许多口舌才能说得清楚。

时过66年,李法高还能在吗?他所在的部队由蓬莱县城西撤掖县即现在的莱州市,当年12月省主席军阀韩复榘弃城逃跑,济南沦陷,不久,即被蒋介石枪毙。二十二师六十六旅命运如何?李法高是战死抗日前线,还是幸运活在人间?

在挖战壕中,我看到国民党部队也不乏有良知、有爱国心的人。在抗日战争中,一些国民党军的将领和部队,与日寇浴血奋战,许多人甚至牺牲生命,他们为国家、为民族建立的功勋,是不应该忘记的。

在城南的庙儿山挖战壕,后来又来到县城西门外挖城壕。城壕是贴近城墙有水和芦苇的壕沟,俗称护城河。这比在山上挖战壕还苦,因为城壕有水、有烂泥和芦苇以及乱七八糟的杂物,要清理这些杂物还要把烂泥一锨一锨地挖走,又整天站在凉水里干活实在很苦。不过,士兵管得不严,干累了可以歇一会儿。我个子小,走进城壕里,脚踏进烂泥水就快到膝盖了。在这里干了一段时间,忽然一天,我们来上工不见监工的士兵,一个上午也没有人管了。大家正在纳闷时,传来消息说军队开拔了,曾扬言要守土抗战保卫蓬莱的军队,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弃城而去,民众千辛万苦挖好的庙山战壕和城壕晒了太阳。

军队开走了,挖战壕的众多民工也收拾行李各自回家。我与父亲雇给财主挖了一个多月战壕,虽然吃了苦却也挣了几十元钱,全家人可以度过一个秋冬,只是老财主欠的工钱拖了好长时间才付清。当初欠他的高利贷他急三火四来人催,现在要他付给我们血汗工钱却拖了又拖,实在令人气愤。尽管他腰缠万贯,而对穷人还是把一个铜钱看得比铜盆还重。30年后,“文化大革命”中我因父亲冤案的株连受到审查批斗时,造反派提出要我交待在给国民党军队挖战壕时有什么罪过?我如实述说了全部经过后,他们还质问:为什么给国民党军队挖战壕?特别加重“国民党”三个字,真是令人哭笑不得。我们生活的那个年代,就是国民党当政而且国民党军队要抗日,我为什么不可以给他们挖战壕?说实话,当时共产党的军队在哪里我不知道,连什么是共产党我也不懂。

不过,我原谅这位拷问我的年轻人缺乏历史知识。事后说起这段故事,一位同志开玩笑说,审问你的人是你的部下,他缺乏历史知识是你教育不力,你还是应该检讨的。

65年后,我又来到庙山。现在的庙山北麓已建成蓬莱市烈士陵园,这里安葬着568名烈士。据历史资料记载,全县烈士3423名,其中抗日战争时期的烈士884名。拜谒烈士陵园后,又看了我曾参加挖过的战壕。我来到战壕旧址,沉思良久。当年在这儿洒过汗水的民夫活在人间的可能已不多了。民众流尽汗水为军队挖成了战壕,声称要在这里抗击日军的国民党军队竞在距敌千里之遥就弃城而逃。不过,在八年抗战中,八路军的县大队、独立营曾依战壕为屏障多次与侵占县城的日伪军作战。其中一次激战发生在1945年5月,蓬莱县独立营盛易三营长率部在庙山与数百名敌伪军激战,盛营长身先士卒击败敌人,但自己也身负重伤为国捐躯。为纪念这位先烈,抗EI战争胜利后,蓬莱县人民政府将一所学校命名为“易三小学”,将蓬莱县“城关区”改名为“易三区”。

这杂草丛生但痕迹仍在的昔日战壕,终于为抗日战争的胜利尽了一份力160多年前民众的汗水没有白流,也让挖过战壕的人们感到欣慰。

在我辍学以后和入伍以前的近半年时间里,一个多月的挖战壕,应该说是我人生中的一段难忘经历。这是我第一次以自己的劳动,为父母分忧和家庭的生计出力,心中聊以自慰;这又是我第一次亲身接触国民党军队的士兵,算是更直观、更具体、更生动地感受到真实的社会;这还算是我为抗日守土做的第一件实事,几个月后,我终于走上了抗日救国的道路,开始了戎马一生的军旅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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