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十)寻伴抗日

宋家村de 发表于2021-07-01 09:54:28

我家乡的风俗,农历正月初三是拜姥娘家的日子。小时候是父亲牵着毛驴,母亲骑在驴背上,怀里抱个吃奶的孩子,两边是两个大驮篓,一个驮篓一个孩子,一家人就这样春节走姥娘家。待我十来岁时,父母亲年纪也大了,就把初三走姥娘家的差事交我承担。

从烟台迂回家乡的第一个春节,1938年的正月初三,我来到阔别数年的寨里集东二里路的姥爷家。寨里集是一个大镇,是我们村到烟台的必经之路,距离我家有十二里路。姥娘早已去世了,我先给姥爷和舅舅、舅母问好磕头后,又由表弟领着到各叔伯姥娘和舅舅、舅母家去拜年磕头,一直忙活到中午。吃过午饭,我就和两个同年的表兄弟三人出去玩了。三个人来到村西头场院草垛那里晒太阳、赛跑、摔跤、说故事,玩得非常开心。他们俩几年不见对我非常亲热,我无兄无弟见到他俩也十分高兴。表兄名自然,长我几个月,为人憨厚、真诚,事事迁就别人,但遇事反应慢些,为这事他还真吃过苦。小时念书反应迟钝,记忆力差,老师说他肚子没有墨水,也就是不很聪明的意思。她大姐误解了老师的意思,竞研了一大碗黑墨水,逼他喝下去。表兄不愿喝,表姐还说你喝下去肚子里有墨水,念书就忘不了啦。自然兄也真听话,果然把一碗墨水喝进肚子了。学校老师得知后,后悔不该说那句话,街坊邻居也常用喝墨水逗自然兄。多年不见,我问他还喝墨水吗?他只笑笑。自然兄为人厚道,抗日战争期间曾参军上前线,也是为国效劳有贡献的人。表弟自富比我小几天,他为人聪明,但一生坎坷,不堪回首。

我们三人在村西墙院一直戏闹玩耍到下午3点钟左右,忽然听见嗡嗡响声,自然兄先看见就喊:飞艇,飞艇。(当日寸农村把飞机称飞艇,把军舰叫兵船)我抬头望见有两架飞机飞得很低,由南向北到寨里方向又转向东一一烟台方向飞去。但是一会儿,又由东向西向南原路飞走。我们都是第一次看见飞机,面面相觑。正在我们琢磨不透是怎么回事时,又听见轰隆轰隆的声音,原来是汽车由西向东开来。此时,距我们仅二三百米左右的烟青公路上尘土飞扬,汽车连绵不断一辆接一辆慢悠悠地向东开去。不多一会儿,飞机又来了,在汽车行进的公路上空仍然由南向北再转向东,一会儿又按原路向南飞去。原来,飞机是在空中侦察掩护汽车开进,当时我们还不很懂这些道理。民众都传说飞机会“下蛋”即投炸弹,可是这天飞机来回飞,却没有“下蛋”。我们三人扒在墙院草垛边,面向南数着向东开去的汽车,一辆,两辆……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汽车不见了,飞机也再没飞来。自然兄报数说总共52辆汽车,自富弟没有数,我说53辆。50多辆汽车在飞机掩护下向烟台方向开去了。

当时,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和痛苦,陷入了沉思之中。抗战半年多,鬼子真的来了。亲眼看见鬼子踏上我家乡的土地,可是没有人放一枪、打一炮,鬼子兵如入无人之境地大摇大摆开进了烟台。中国军队呢?!中国军队呢?!后来见资料记载,日军从青岛登陆后,再由青岛穿过整个胶东半岛腹地,经过即墨、莱阳、栖霞、福山等县城迂回进占烟台市。日寇在480华里的行程中未遇一兵一卒,于当日抵达烟台。烟台就是这样兵不刃血地沦陷了!这一夜,我辗转反侧,无法睡好。不久前我看过的“放下你的鞭子”,香姑娘唱的那首小曲中有一句是“中国的军队有好几十万,恭恭敬敬让出了沈阳城”。我想,这烟台不是和沈阳一样嘛!我演讲时也讲过“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又演讲又教歌有什么用啊!越想越气,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就说要回家。舅舅、舅母都说哪有不吃晌饭就走的客?吃过午饭还不让走,表姐说马上包饺子吃了再走,还说大姑也没来,捎两碗饺子给大姑。吃了饺子赶回家天已黑了,看见鬼子的事我没敢告诉母亲,因为我想到烟台看看。

第二天,我又到姑姑家拜完年,回到家里正想告诉母亲走完亲戚想回烟台看看同学时,却赶上大姐正在为我的事生气。原来,有人说我家穷将来我娶不上媳妇,大姐知道后与人吵了一架。事情是这样,从烟台回老家不久,本族一位叔伯哥哥成亲,按本乡风俗,凡比新郎年轻的和辈份晚的都可以去闹洞房。我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场面,来到洞房有点拘束。这位新娘子性格开朗,又十分大方开通,和闹房的小叔们嘻嘻哈哈又说又笑,后来我知道她一生都是爱说爱笑的人。我站在后面,这位我叫二嫂的新娘子看见了就说,那位兄弟怎么不往前站?于是,有人把我推到前面。新娘子瞅了一眼就说,兄弟长得这么俊,二嫂给你作个媒吧,现在的话就是介绍对象。这时,站在一边的一位姑娘,也是本族的一位姐姐就插话:“人长得好,就是地亩少啊!”(“地亩少”就是指家里穷的意思)听了这句话,我转身走了。其实,当时我还不是怕人家说讨不上媳妇,因为那个年龄的我还没有想过娶媳妇的事,而是觉得当众受了羞辱。事后,不知怎么大姐知道了。大姐为人正直,性格刚强,从不讨不是,却也绝不肯低三下四受辱于人。所以,有人在众人面前羞辱弟弟,她愤愤难忍,今天碰见那位姑娘时,大姐朝她发了好大的火,说:“你不要小看人,找个媳妇就比你强。”60年后的1997年,我们姐弟四人为纪念父亲平反昭雪15周年和蒙冤受屈为民捐躯50周年,把年满70岁的乡亲都请来作客。那位爱说笑话想给我作媒的二嫂已去世,他的丈夫即我的叔伯二哥也参加了这次宴请,讲起当年这个故事,哈哈大笑。

从姥娘家回到家,就听说我到姥娘家拜年这两天,正是抗战服务团那些人在我村举行武装起义的日子,后来知道是在共产党领导下的武装起义。遗憾的是我走亲戚没有目睹这有历史意义的壮举,听说队伍拉起后就走了。队伍拉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大家说不准,但都知道是在我们村演过文明戏的那些人拉的队伍,有人看见这些人是有枪的。在姥娘村亲眼目睹日本鬼子大模大样开进烟台时,我就心想,有枪有炮多好啊!若有枪打几枪能打死鬼子更好,打不死也叫他知道侵略别国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我们一定要报仇。

当我亲眼目睹日寇侵占烟台,我怒火中烧决心不当亡国奴,要到烟台去找同学一块儿跟着抗战服务团的人拿枪去和鬼子干。当时还不能“实话实说”-,只是说想念同学要到烟台找同学玩玩,大姐支持我又帮我说服了母亲。

从家到烟台120华里,第一天走15里先到寨里集东的舅舅家住一宿,第二天就只有100里地了。中午路过高疃集用过年收的压岁钱买个火烧喝点凉水,一路上像玩儿一样天黑前就到了烟台。现在我说给子女和年轻人听,他们还感到很惊奇,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有这么大的耐力?!有一个小伙子说,他也不敢保证一天只吃一个火烧喝点凉水,就能步行一百华里。现在城市的孩子很娇贵,牛奶鸡蛋还不行,还要吃补品。其实吃补品多了不一定有好处,这个补品,那个补品,很可能干扰了孩子们自身发育的正常规律,对身体不一定有益处。我们小时候不仅没吃过,也没听说过什么补品。我是父亲与叔叔两家出生的第一个男孩,所以特别受宠,分家时奶奶还特意给我一亩“长孙地”。当时,尽管我是第一个男孩倍受宠爱,家境又不错,也没吃过什么补品。长大后一天三餐地瓜、苞米饼子、窝窝头,冬天成萝I、头,春秋煮菠菜、大白菜、野菜。没有油,常常是碾碎几个花生米当油做菜。可是人也挺壮实,十四五岁蹦蹦跳跳,一天走100里路真是当耍儿一样轻轻快快。其实,人年轻生命力旺盛,粗茶淡饭能吃饱,不生病就可以。

到烟台就住在磕头弟兄益三家里。益三是字,名其增。但那时对人没有既呼名又唤姓的,并且不呼其名而称其字,这是对人的尊敬。只有老师或长辈才对学生和晚辈呼名唤姓。益三与兄长二人在石桥街开了一个小饭馆,哥哥掌勺炒菜,益三既是跑堂即现在的服务员,也管收钱记账。我的一位姓牟的同学是由栖霞县来烟台读书的,住在一个亲戚家里,中午他不回亲戚家吃饭,就在益三小饭馆包饭。这位栖霞的牟同学与我相处甚好,所以我有时也来饭馆与他玩,于是与益三相识。时间久了,益三与我有了感情,在我小学毕业前,竞相约在烟台山,拜了把兄弟,换了帖子。在他给我的帖子上,还写了一句很有政治意义的话作为赠语“北望满洲添愁肠”。满洲即中国东三省,1931年9月18日被日军侵占,可见益三也是有抗日救国抱负。

益三热情接待我,晚上让媳妇到东屋住,我与益三同住西间彻夜畅谈。他知道日本兵已进占烟台,但街面上还没看见他们,一些商家很惊慌,有的白天关门,有些人天刚黑就不出门了。他知道我回乡后参加抗日活动的事,说我是“抗敌干事”,这是他杜撰的职称。他提醒我,到烟台来要小心点。后来,无意中在我的大氅即考上八中时母亲与姐姐给我做的那件黑斜纹布棉大衣口袋中,露出一份在抗战服务团下乡宣传没张贴完剩下的一张油印宣传品,益三吓了一跳说,你怎么敢带这东西,进烟台西口子没查出来,太侥幸了。我说西口子是两个中国兵,即伪军站岗,见我是学生打扮,他们连问一声也没有,我就进来了。益三说烧了吧,我说不烧,既带进来了咱贴出去。他说到哪儿贴?我说到我们学校去贴,学校老盖头挺好。老盖头是校役,50多岁。

益三家到平安巷小学很近,于是我们一前一后来到学校。益三在巷口了望,我进了学校。老盖头一见是我很高兴,晓你毕业后半年多了也不来学校玩玩。我问他毕业的同学有回来的没有?他说也有回来看看的,可是现在放寒假,又兵荒马乱的,没有人来了。我问,常和我打乒乓球的李维植回来过没有?王贻琴回来过没有?……我问了几个要好的同学,他都不知道,他说老师学生都不在,就留他一个人看门。我走时,他还说天这么冷,黑灯瞎火的,快回家吧。

我出学校到东巷口见益三,他说你怎么进去这么长时间?快贴吧。我俩约定他在巷东口了望,咳两声时我要注意,连着咳几声我就别贴了,快藏起来。在益三家拿的浆糊不多,天又冷有点冻硬了,我好不容易才把宣传品贴到墙上。回到家里,益三说他有点出汗,我说走累了吧,他说有点怕。事后回忆起来,我年龄小,初生牛犊不畏虎,不知害怕。益三年龄比我大,后果想得多些。比如,当我找不到能和我一同去打日本的同学时,我说你到我家乡去抗战吧。他说那你嫂子呢?是的,他有妻室,还说他若走了,剩下兄长一人,这小饭馆也没法开了,吃饭怎么办?他虽然有抗日救亡的抱负,但还是没能跟我一同上前线。40年后,1977年我奉命调烟台海军基地工作,益三与我接触多了,得知他不论八年抗战烟台沦陷期间,还是1947年国民党军进占烟台的时候,他都不失人格,一身清白。直到晚年,他仍然性格豁达开朗,笑对人生,善待朋友,为众人所称赞。那天晚上,我与益三谈了许多,他总是鼓励我好好干“抗敌干事”的工作。

第二天,我去看了级任刘老师,她仍然住在原处。我没有告诉她我的意图,只是打听几位同学,她也都不知去向。我在益三那里知道,有的同学参加了国民党的杂牌军,就是那种拉几个人就自封为什么司令的队伍。我还去找了常和我到南山葡萄园捉蛐蛐的曲乃瀛,也到奇山所城东南台子谢培鸾同学家找牟志中同学,但是都不知去向了。本想找要好的同学一同去参加抗日,可是都没找到,我很失望。益三说,你先回去吧,我慢慢帮你打听,有了消息就给你发信。益三担心我的安全,所以催我走。于是,次日我就走了一百里路回到舅舅家,睡了一夜,吃过早饭往家走,没想到路过寨里时出了事。

从舅舅村到寨里集不过二三华里。我进了寨里村,迎面是寨里小学,校门前有两个穿便衣扛枪的人,过去这里没有见过站岗的,他们叫我站住,问我从那里来。我实话相告:从烟台来。他们听说从烟台来,眼也瞪大了,还摸了摸我身上,看有什么东西没有,我莫名其妙。他们又叫我跟他们进学校,来到北面一间大教室里。一会儿又进来一个像小头目的人,问我从哪来,到哪去等。我都如实回答了,但还是不让我走。我很奇怪,他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把我扣在这里?我有点怕,是不是土匪绑票?又想土匪也不能大白天绑人,他们也不像是鬼子的人,国军早开拔了,国军穿军装,他们穿便衣,也不是正规军队,究竟是干什么的呢?后来进来一个像当官的,问了我的情况后,又问我这一带有熟人没有?我说这个村就有,他问是谁,我说崇显。崇显是干什么的?我说是寨里“乐善堂”药房老四。“乐善堂”是远近几十里都有名的药房,有坐堂的中医,也到方圆几十里去治病,既看病、治病也卖药。那时乡村没有西医,大小病都是求中医,所以提起“乐善堂”无人不知,名气很大。崇显在乐善堂兄弟中排行老四,一说乐善堂老四,都知道是崇显。听我说罢,当官的走了,我还是被关在这间大教室里。

教室是一间空荡荡的大屋子,已经破烂不堪,没有桌椅,但正西面有用砖砌的讲台,否则谁也看不出是教室。一个当兵的在院子走动,没有打骂我,但中午没给我饭吃,水也没有。直到下午两三点钟,一个当兵的打开门,那个当官模样的人进来,后面跟着崇显。一进门崇显就说,哎呀,是你呀!世来。世来是我上学时的名。接着,他就对那当官的说,他是我同学,在烟台读书,西边宋家人,回老家来的。崇显那时约20岁,小时我上学他就是高年级学生。因为我村是县立小学,可能教学质量好一些,所以他离家十几里路到我村上学,寄宿学校。我离开村里到烟台后已多年不见,他亲自来保释,于是当兵的就放了我。我走出教室,崇显就亲热地拉着我的手说,走,到家去坐坐。我说天不早啦,我还要赶路呢。崇显说,你晌饭也没吃,吃饭再走。他一边朝我说话一边笑着面朝那个像当官的人说,队长,请你也去。那人嘴说不必麻烦,却又跟着一起来到乐善堂后院崇显家的客屋。寨里集有几家饭馆,崇显打发人去要了酒菜。我不会喝酒,那个被称作队长的人却是大口地喝酒吃菜。席间,崇显出去一会儿,回来后我见把一个纸包塞给那个队长,队长嘴说算了吧,手却接过纸包放进口袋里。一会儿,队长打着饱嗝站起来说声失陪就走了。饭后崇显送我到村头,我又想起席间塞纸包的事,问崇显是怎么回事。崇显说,给他点钱。我惊奇地问,为什么还要给他钱?崇显无奈地说,破财消灾吧,要不然他给你安个什么罪名,咱都受不了,这些人不讲理啊,我和他磨了好长时间才答应放人。我急忙问,钱怎么办呀,崇显笑着说,这点钱我能办到,老同学你不用管了。

这件事我始终没敢告诉父母。可是我心里一直忿忿不平,平白无故扣押人,还要勒索钱,太没有道理了。后来听说这些人可能是蔡晋康招兵买马拉起来的游击队。不管是什么旗号的游击队,自封的什么司令,他们这种人是什么事都会干出来的。老百姓说他们杀个人像踩死一个蚂蚁一样,不当回事。我还是侥幸找到崇显同学花钱保出来了,若真的把我当

成蚂蚁一样踩死多冤枉啊。

离开寨里集又跑了12里路,太阳落山前回到家。母亲见我回来了高兴地说,平平安安回来了就好,以后哪儿也不要去了。她哪里知道儿子的心思,下一次要走得更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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