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相隔三千余里的故乡,别了十八年的故乡,从来没有个音信。52年10月8日的下午,突然接到了一封故乡的来信。
这时候故乡的景物忽然像一幅图画似的,出现在我的眼前,蓝蓝的天空一望无际,温暖的太阳照耀着大地,东南两面是大山,西北两面是平原,山下低凹处的一个小村庄,便是我的家乡,我就生长在这里。
一进腊月人们特别忙,每个人都忙着办年货,我同来顺、朴子最喜欢过年,我妈妈总是告诉我说:“好孩子不要淘气,听妈的话,到新年给你做一身新衣裳,让你穿上和来顺、朴子一起上街去玩。”五天,十天已经过去了,眼看新年已到,还不见妈妈给我做新衣裳。我问妈妈:“新年快到啦,怎么还不给我做新衣裳呢?”妈妈说:“准备过年的钱和给你做新衣服的钱,都叫财主要去啦!”当时我眼睛里的泪水滚落了出来。母亲说:“孩子,不要哭啦!以后咱们有了钱一定给你做身新衣裳穿。”
自年初一到初五,家里每天都给神、祖先烧香,我也随同母亲一起磕头,并听到母亲的嘴不断念说:“老天爷保佑……”。
财主家都穿着崭新的衣裳走到街上去玩耍,但穷人的孩子我却呆呆地躲在家里,身穿一件破棉袄,露着身上的肉,一双破鞋,露着脚指头。来顺和朴子在家里呆不住,找我到街上去玩,他说:“咱们到街上去玩玩。”我说:“咱们没有穿新衣裳,到街上人家光笑话咱。”来顺和朴子说:“不怕他们笑话,咱们三个在一起玩。”
到了街上,看到很多穿新衣裳的,都是财主的孩子,碍得我和来顺、朴子脸上有些发红,来顺个子比我高,力气比我大,拉着我们走到人群聚集的地方,有拿着泥的,有拿着未熄灭的爆竹的,照着穿新衣裳的人扔去,不一会有两个穿新衣裳的孩子背后挂了一片泥,并烧了两个大窟窿。不一会就被人家看见了,我们拔腿就跑,财主家的孩子就在后面猛追,并骂道:“我×你祖宗,穷小子的孩子真混蛋”。
我家里吃的是粗粮,有的里边还放糠,穿的是破衣裳,财主家吃的是细粮,穿的是新衣裳,为什么这样不公平呢?我弄不清楚,只听妈妈告诉我说:“咱家穷是因为福气不好,人家财主富是因为福气好。”
久别的故乡,童年的回忆,我忽而苏醒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故乡,这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我的家乡它现在究竟怎么样?母亲、来顺、朴子怎么样?
冬天的气候特别寒冷,但我的精神却很爽快,我高兴地走进车站,坐上了火车。火车象飞似的行驶着。到了第二天,坐火车的旅客特别多,火车上很拥挤,不断地听到旅客说:“今天是腊月二十七了,离过年还有三天的时间了。”我听了非常着急,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一样,坐立不安,嘴里止不住咕噜地说“火车为什么走的这样慢呢?”终于在第六天(腊月卅日)的下午五时到了故乡的县城一长治县。街上的行人已经很少,各家买卖都已关上门准备过年。“家”究竟走哪条路才能走到?回家的路在我脑子里忘的一点影子也没有了。因此不得不请求县政府帮忙找人领路前往。遍地是雪、寒风刺骨、天气格外寒冷,我脸上的汗珠却滚滚直流,经过四个小时的步行,当晚九时终于到达故乡一南沟村。母亲见到我,特别高兴,脸上充满了笑容,看样子想一口说出别后心情,但又不知从何处说起才好。只听见说:“我盼望你很久,从白天盼到天黑,你今天可回来啦,真好像薛平贵一样,一去十八年。”母亲又继续说:“你是怎样来的?路上走了几天?可够累的啦!”
我想和母亲说的话也很多,但也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只好顺着母亲的问话说:“我是坐了火车,又坐汽车,今天从城里步行来的,共计在路上走了6天,不感觉累。”
母亲虽然患着病,但她那种高兴愉快地心情,却忘掉了自己身上的病。不一会,把饭菜做好,摆在桌子上,家里的人都异口同声说:“你累了,吃些饭快休息吧!明天给你做个你想吃的家乡饭。”
鞭炮的响声,划破了深夜的寂静,我激动的心情使我一夜都没睡熟,从鞭炮的声音中预告我家乡群众的生活水平已在逐步提高。
第二天(年初一)本想多休息一会,但天刚亮,全村很多人都来看我,有老头,有老妈妈,有年青的男女,有小孩,在每个人的脸上带有一种特殊的笑容,受到他们的热烈欢迎。小学生穿着花衣裳,敲着锣鼓,唱着歌子。锣鼓声、歌子声、说话声连成一片,我不知如何回答大家这种热烈欢迎,感动地说:“祝福大家都好,祝福大家都好!”锣鼓声,歌子声渐渐地停下,接着就是一连串的问话。有一个老妈妈说:“你还认识我吗?在小时候我抱过你呢!”一个老大爷说:“真想不到这孩子还活着呢!”还有的老妈妈对着自己的孩子说:“他出去参加红军时,还没有你。”村里的人围在我的身旁,你一言,他一语,足足一个多小时,才渐渐散去。在临散时,有两位老妈妈不知为啥流下了眼泪。
当时我脑子里出现了一种纳闷的心情,全村人为什么这样欢乐呢?那两位老妈妈为什么流下了眼泪呢?窑洞特别暖和,静静地没有一点动静,坐在母亲身旁,谈起家常。我说:“刚才那两个老妈妈是谁,不知为啥流眼泪?”母亲说:“刚才来看你的是来顺、朴子他母亲,他看见你有些难过,所以才流眼泪。”“来顺、朴子现在哪去了?”“来顺和朴子为当游击队,被日本鬼子抓去杀了,他们死得可够惨,来顺是被敌人挖去眼后砍掉的头,朴子是被活埋的,敌人对他俩那样残暴,但他们自始至终没有向日本鬼子说出八路军不好的一个字,因为他俩牺牲的很壮烈,全村的人给他们树了一个烈士碑。”当时,我鼻子有些酸,但没有流下眼泪。母亲愉快地心情由此而变得沉重起来,她接着又说:“为你当红军,鬼子和闫锡山反动派连逮我好几次,吊在梁头上毒打我,让我把你叫回来,你想我能这样办么?你父亲也被敌人杀害了。时间长了,他们也就不再追问了。三年五年过去了,一直听不到你的消息,后来听传说你在某地打仗牺牲啦,区上就拿咱家当烈属,并发给一个烈属优待证,因我存有一种迷信思想,要了烈属证就是人已死了,不要可能还活着,所以我就没要。”母亲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两眼看着我说:“孩子长大,就把母亲忘了,这次出去不要再把母亲忘了!”
这时我本想说些安慰的话,但母亲却不肯放过此机会,她又继续说下去:“日本鬼子和闫锡山反动派统治时期把咱村糟踏的够苦啦,烧、杀、抢弄的家破人亡,少吃、无穿,每天逼死和被打死的人不下数十名,逼的我无路可走,只好领着你的三个弟弟在外逃荒度日。自从咱解放后,由于共产党毛主席的领导,实行了土地改革,穷人翻了身,地主所霸占的土地全部分给穷人,地主霸占咱家的地已全部归还咱,另外又将东头财主的小楼分给咱一座,恐怕搬了家,你找不到地方,所以分的小楼咱没要。”说到这里她又万分兴奋地说:“现在全村的人有饭吃,有衣穿,穷苦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母亲手指着两个弟弟说:“他们已长大了,伯温已加入农业合作社进行生产,清河现已上学,咱们住的窑洞变的比以前更加好了。”
第二天,乡长特地来看我,除叙说了一番我作烈属问题情况外,着重地给我介绍了一番当地人们的生活情况,他说:“现在咱们这个地方比起过去是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人们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少吃无穿,现在家家户户都过上幸福富裕的生活,有衣穿,有饭吃。此外,咱乡已成立了农业合作社,每户都人了社,社里所生产的粮食按照按劳取酬的原则进行分配,除交公粮和留口粮外i每户还有余粮卖给国家,所卖回来的钱,你到供销社想买啥有啥,社内各种花布都不够卖的,都叫那些姑娘们买去啦!”他突然站起来,握着我的手说:“你在外边安心工作,家乡的事情不要惦记,我们共同站到一个战线上,在不同的工作岗位上,为社会主义建设共同努力吧!”时间很快,不觉六天过去了,只好忙着起程前的准备工作。
不幸在我起程前的第二天,母亲病故,我高兴、愉快的心情忽然变为悲痛,这种悲痛没占统治地位,也没有阻挠我的起程,是家乡人们幸福的生活和热情,使我战胜了心头的悲痛。毛主席领导着全国人民正在进行社会主义建设,尤其是农业合作化运动在突飞猛进的发展,我的家乡和全国其它地方一样,不久的将来将变的更加美丽,人们的生活更加幸福。但我知道今天的幸福生活是很多革命先烈牺牲、流血换取来的,实现社会主义工业化,农业合作化,在我们眼前摆着不少困难,将要流更多的汗,我们要随时准备把一切献给祖国。
刊登1958年南京邮电学院院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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