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学校都会根据农忙时节放麦假和秋假。原来一直在两假按时回家的伯父,自从进入平师以来,回家的次数渐渐少了。原来,他是利用假期搞一些党的地下活动:宣传抗日,积极发展进步同学加入爱国进步团体;冒着生命危险为党组织传递情报……即使假期回家,也总是带着党的任务去农村发展党员。
许久未归的长子穿一身长衫回来了。爷爷王玉田见到令四乡八邻尊敬和羡慕的大儿子站到了眼前,乐得喜上眉梢;老爷爷心里像是吃了蜜糖,一个劲地叫家里女人们快点烧火做饭;我的父亲和三叔用崇拜的目光望着大哥;我的伯母也不时投来羞涩柔情的目光。
晚饭后,伯父关心地问起邻居王圣修是不是还像原先那么霸道,是否还常来我家寻衅闹事。原来,地主王圣修仗着儿子在国民党部队里当官,常常欺压乡邻,经常拿我家馒头不给钱也是常有的事。伯父上平师的第二年中秋节前,我爷爷向王圣修要馒头钱,他不但不给,还凶神恶煞地骂了我爷爷一顿。农历八月十四日晚上,放假回家的伯父听说王圣修仗势骂人,一股热血涌到了脑门。他起身拿起家里藏的一杆土枪直冲到王圣修家。我爷爷一把没抓住,差点儿踉跄倒地。尽管伯父血气方刚,可他还是很快地冷静下来。他把枪藏进王圣修院内的茅房里,想先看看王圣修的态度再行事。站在王圣修面前的伯父,一双骇人的眼睛放射着无惧的光芒,他义正词言地向王圣修提出警告:“不要欺人太甚,否则别怪我不客气!”王圣修有些惧怕了,从那以后收敛了许多。可是伯父回校不久,王圣修又送来“白条子”勒索我家,不仅如此,他还常隔三岔五来找茬,让我家交钱买枪,说用来看家护院。
一次,我二爷爷气不过,顶了句: “让俺家买,你家怎么不买?”
王圣修听罢,阴冷地笑道“你们就是一个个‘泥球’,我想怎么摔就怎么摔!”我家不交钱,王圣修就指使别人牵走我家的牛,然后非让我家拿钱赎。村里的乡亲们明知他仗势欺人,可都敢怒不敢言。谁敢去捅这个马蜂窝呢?我爷爷多次被气得卧床不起,后来只要一听说王圣修来我家,吓得端碗的手直打哆嗦。这次,当伯父又问起王圣修的事,爷爷就说: “比原来老实多了,可他狗改不了吃屎。咱要个人长本事才行啊!”
“等着吧,有替咱报仇的!像王圣修这样的地主老财早晚要被打倒!”
伯父充满信心地说。
这时,我家已14口人,继续靠种地和卖馒头维持生计,虽然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但随着伯父、父亲、三叔和五叔的逐渐长大,家里逐渐有了新气象。街坊邻里都说老王家的祖坟要冒青烟了,也就对爷爷他们多了些尊敬。
奶奶曾经对我无数次说起伯父的聪明才智。对于奶奶来说,当年伯父的音容笑貌早已牢牢地镌刻在心。伯父牺牲后的岁月里,这个伟大的母亲是靠一遍遍咀嚼着记忆坚强地走过来的。
一天,伯父赶着小毛驴磨了一上午面粉,奶奶、母亲和我伯母坐在炕上边做针线活边招呼他休息一下。
“你们说咱家谁磨面粉磨得最多?”伯父眨着眼笑眯眯地问她们。
“谁磨得多也不会是你啊!一年回不来几天,回来后还脚不沾地到处跑,说要做你的什么大事情!”我奶奶慈祥地笑着回答说。
“那也不见得。要说你们磨得多,那俺问你们,磨一袋面,咱家的小毛驴要转多少圈?”
三个女人皱了下眉头: “哎,还真是不知道!”
“那咱家磨房的屋顶上有多少根檩条?”伯父继续问。女人们一时答不上来。这是我母亲后来告诉我的,母亲说伯父是个有心机的人。
“你们不知道吧?俺知道。看来还是俺最熟悉。还说俺干活少呢!”伯父诙谐幽默的话语立刻引来大家的一阵开怀大笑。真没想到,这个在外念书很少回家的书生,干起活来不仅像模像样,而且心细,说话也讨人喜欢。父亲对我讲: “你伯父跟你爷爷拉馒头车赶集卖馒头,他戴了个破草帽去的,有人问爷爷,你雇长工了?旁边知情人说:这是他的秀才儿子。你伯父行事和别人就是不一样,好多人都说他不是凡人啊。”
伯父放假在家时,经常有些同学来找他,几个人在屋里叽叽咕咕不知密谈些什么,平原中学、济南三中的学生和附近一些学校的进步教师与他也有秘密联系。我三叔就为伯父当过秘密交通员,干些送信、放哨和联络的事。这些事就连我的父亲也不知道。那时伯父经常到大纸坊学校去。在大纸坊学校,伯父发展了张福安(1943年被汉奸李连祥活埋)和李永钊两名进步教师为党员。他们在我家经常一聊就是一个通宵,而且非常神秘。天冷时,他们就点燃玉米芯取暖。我爷爷王玉田对伯父的这种做法颇有微词,说伯父“掌灯熬油不干活,不会过日子”。伯父听了只是笑笑,嘴里答应着: “知道了,以后多给你赚点不就补回来了嘛!”
我想,那时爷爷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已不是先前的书生了,他早已投入革命事业中,背负起“救民于水火,救国于危亡”的历史重任。
伯父利用假期时间在家乡先后发展了齐殿友①、马锐锋、郭金岭,刘金业、程山俊以及大纸坊村的张福安和李永钊7名党员。这些人后来都成了党的骨干和抗日积极分子,有的担任了党组织的领导人和我军的优秀指战员,有的甚至为中国的民族解放事业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1936年秋,伯父在莒镇建立了禹城南部第一个党支部,伯父任党支部书记,齐殿友任副书记。
那年伯父21岁。
在不断了解伯父整个成长足迹和革命历程的时候,我总是喜欢把当年伯父的一件件壮举和他的年龄联在一起。这让我更加佩服和感叹伯父那闪光的青春年华,也让我总是在思考“青春是什么”“人生该怎样度过”这类古今中外的永恒话题。
齐殿友是和伯父并肩战斗的革命前辈,他的儿子齐玉连曾把他生前的回忆录进行了整理。得到这个消息,我满怀激动,急切地想找到齐玉连。2009年初的一个冬日上午,我找到了齐玉连的家,看到了那份虽简朴但十分珍贵的资料。
在那份回忆录中,我了解到莒镇党支部的一段革命历史:为了掩护党的秘密工作,他们凑钱在村里办了个小杂货店,表面经营烟酒糖茶,实际是党的地下交通站。七七事变后,党支部把小杂货店改作中药铺,李兰田老师当坐堂先生,齐殿友给他拉药橱(做司药)。随着党员队伍的不断扩大,党的活动内容也不断丰富。伯父经常把秘密文件及一些宣传材料让14岁的三弟王汝安交给齐殿友,然后通过交通员秘密送到禹城安仁、齐河晏城等地。内部交通员是我三叔王汝安,外部交通员是刘金业,不久,齐殿友把我三叔王汝安、堂伯父王汝祯(王克鲁)、董向荣(后来南下到贵州担任要职)等都发展为共产党员。伯父他们组建的这个交通站,后来还被定为中共禹城第六办事处。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这里的中共党组织号召民众全民参战,建立了坚固的齐禹抗日根据地。伯父在家乡的一些好友一一郭金岭、郭青洪、王汝祯、王玉森(雷声)、王玉斌(宋光)、程山贵、金汉三、金冠三等人,都在伯父的带领下走上了抗日道路。年龄最小的雷声16岁给伯父当通讯员,数年中一直跟随伯父南征北战。他们为了民族的解放事业,付出了自己的青春或生命。
齐殿友在回忆录里还讲到我的伯父带领部队回来,帮助董屯金冠三率领58人的自卫团训练民兵,教他们埋地雷、投手榴弹、拼刺刀等战术,还在徐集建立八路军兵工厂等。伯父在莒镇创建党支部无疑是禹城的一团红色之火120世纪20年代末,禹城一高、季李胡店、安仁街等地的党支部虽然在李宗鲁、尉景平、杨中一、贺漫真等革命先驱的领导下先后成立,但都不同程度地遭到反动派的破坏。莒镇这团红色之火,从她出现就以其鲜活的能量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后来,她不断发展壮大,成为坚不可摧的抗战根据地,自始至终没有被破坏。
1936年12月,随着抗日救亡运动的高涨,中国人民要求“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呼声越来越高。蒋介石不顾全国人民的要求,依1日奉行“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不久,张学良、杨虎城两位将军兵谏蒋介石,发动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在周恩来的斡旋下,蒋介石被迫接受中国共产党“停止内战,联合抗日”的主张。西安事变和平解决,中国开始从国内革命战争走向民族战争。平原乡师党支部的领导者马霄鹏传达上级指示:继续发动声势浩大的抗日活动,适时建立和发展我党组织,以配合全国抗日形势发展的需要。伯父等人按照党的指示,立即在学生、城镇民众、乡村百姓中开展起了轰轰烈烈的抗日宣传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