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寺突围战是聊城失陷后,中日两军进行的一次规模较大的作战行动,是一场八路军与世界头号强敌的殊死搏斗。这次战斗中我军多次与敌人狭路相逢,拼死厮杀,惊心动魄。从张承先、庞均、韩宁夫、许法等前辈的回忆录中,我仿佛看到了琉璃寺突围战的硝烟弥漫和残酷悲壮,看到了我党机关和部队所经历的生死攸关的严峻考验,看到了共产党人为了国家的尊严独立而奋不顾身的牺牲精神,同时也看到了伯父受党重托、临危受命、担当重任的大义凛然。
1940年12月22日,《大众日报》记者就冀鲁边平原游击战争的坚持与鲁西抗日根据地的建设问题采访了时任鲁西行署主任的萧华。萧华说:
当武汉吃紧时,我们进行了8次以上的总破路,打翻敌人火车十余列,连续进袭东光、连镇、桑园、冯口、张庄、霞口、平原等车站,使敌人一星期未通车,有力地配合了保卫徐州、武汉的战役,威胁了日寇和汉奸,鼓舞了广大群众和友军,增强了他们抗战的信心……武汉失守以后,敌人大举回师“扫荡”华北。从1939年1月7日,敌人就开始对冀鲁边疯狂“扫荡”。这一“扫荡”在华北可以说是最残酷的,我们的反“扫荡”也是最艰难的。
从去年到现在,敌人千万人以上,飞机、重武器配备下的“扫荡”是家常便饭,反正隔不了两三天就要有一次。在那样平坦的原野上,24个县中,敌人建立了250多个据点。据点之间的距离普遍为15里左右,最远不过30里,最近的只有七八里。修筑的公路也像蜘蛛网一样密布,再加上有投降派作敌人的帮凶和连年灾荒,我们的困难和长征时不相上下……
从萧华的介绍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当时鲁西和冀鲁边区艰难困苦的局面。再看看日伪顽的情况。1939年,日寇在山东的正规军有12万之多。德州至济南的津浦铁路由日军重兵把守,凡是重要的车站和城市都有一个联队的兵力驻守,而且联队队长还兼任管辖3-5个县的警备司令官。仅禹城就驻有田村祯中佐和一刹中佐。一刹中佐管辖着禹城、平原、高唐、清平、茌平5个县,伪县长的任免更换悉由他决定。这一带土顽武装多如牛毛,都扼守着各自的地盘,踞霸一方,又多是些投降派、亲日派或顽固派。这样一来,铁路两侧我抗日根据地被分割成大大小小的弹丸之地,八路军可以回旋的余地越来越小,平原游击抗日越来越困难。
已建立抗日民主政权的禹城南部齐禹茌边区呈现出一派军民合作、共建抗日根据地的热烈场面。连日来,反击侵略者的抗战捷报频传:我军破袭了济南至德州的平原段的铁路和车站;破坏了禹城至齐河晏城的铁路路轨,使由天津开往济南的日军军列颠覆,机车和车厢全毁,造成敌人数日不能通车;我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禹城伦镇据点,缴获敌人“三八大盖”120余支、机枪2挺。这些胜利对破除当时的“恐日病”和“亡国论”、提高抗战必胜信心、开展广泛的游击战争、建立和发展抗日根据地,有着重大的意义。
1939年初,根据抗日形势的新变化,中央撤销了冀鲁豫省委,分别建立冀南、鲁西、冀鲁豫3个区党委。鲁西区党委①于1939年1月在北馆陶(聊城市冠县)成立,区党委书记为张霖之,组织部长为赵镈,民运部长为徐运北,秘书长为赵伊坪。鲁西北特委、鲁西特委、泰西特委统一归鲁西区党委领导。为扩大八路军武装,1月14日,冀鲁边游击支队在清平县谭家庄编入八路军129师东进先遣纵队孙继先津浦支队一营。伯父调任鲁西北特委军事委员,随特委一起活动。整编后的新一营兵分两路:一路南下陈吴营、琉璃寺附近的禹城八区一带;一路为杨厚基①连,驻扎在平原腰站一带。为配合全国抗战,新一营杨厚基连在平原执行破路炸桥任务,继而又在恩县(今划归平原县)三十里堡与日军打了一仗,随即又在禹城、高唐边界的赵庄设伏,炸毁日军汽车3辆,击毙日军50多名。八路军的英勇抗击使凶悍的日军恼羞成怒,一场血腥报复随之而来。
1939年2月,日军回师华北,对鲁西北地区进行疯狂的大“扫荡”。老干部秦光在回忆录中就日军“扫荡”的特点写道:
第一种方法是采取远距离数路突然奔袭的分进合击战术。各路敌人在周密计划下统一行动,同时由各方面一举直达预定合击点,实现其战术奇袭的目的。第二种方法是找到我军主力,争取集中优势兵力打一点、消灭一点的战法(俗称“肉刀子战术”)。第三种方法是正面进袭与侧面埋伏截击并用。正面进袭,企图迫使我军向其预置伏击部队地区退却,以期侧后截击歼灭我军。敌伏击部队行动诡秘,封锁消息极严。第四种方法是陆空配合。以飞机在预期合击地区进行侦察,发现我军后长时间盘旋,并以讯号通知地面部队向该区猛进。再就是大量使用毒气,进攻村落时,敌主攻方向均选在上风处,以便施放毒气。
随着形势的恶化,鲁西北抗日军民正面临一场与日寇生死搏斗的严峻考验。1939年3月初,鲁西区党委和先遣纵队根据中央北方局“挺进泰西,开辟山区根据地”的指示决定:先遣纵队以长清县大峰山为依托,面向北部平原,在运河以东开创平原根据地;筑先纵队继续在卫河两岸发展根据地。纵队出发前,纵队首长电告津浦支队、青年纵队第三团各派一领导干部于3月5日拂晓前到达琉璃寺,共同商议行动计划。
3月4日夜,我军各部按预定计划在西起高唐县的琉璃寺、许楼、陈吴营(先遣纵队鲁西区党委机关驻地),东至茌平县的大吕庄(平原纵队驻地),北至禹城八区的邵庄(禹城武装工作团驻地)、于科(鲁西北特委机关驻地)一带运动集结。
3月5日黎明,纵队指挥机关和鲁西区党委机关由冠县、馆陶一带东进到达琉璃寺。正当各部队领导在屋内根据预前计划研究下一步转移泰西的行动部署时,华北日军司令坂坦亲自指挥驻济南的日军104师团长末松,纠集驻津浦铁路北段的独立旅团以及从济南、齐河、禹城、聊城、高唐、茌平等地出动的日军,联合临清之敌,突然对茌平、高唐、禹城、长清、齐河交界地区进行“铁壁合围,分进合击”。
此次来犯之敌不仅有汽车队和步骑兵混成旅,还有特种兵和防化兵。他们依仗轻骑铁锐、装备精良,在火炮、轻重机枪的掩护下,采取远距离奔袭、铁壁合围战术,企图一举将我党机关和主力部队歼灭在琉璃寺这一狭小区域。初春的早晨,雾气蒙蒙,3000日军气势汹汹、杀气腾腾地向我军扑来。一场异常惨烈的厮杀陡然展开。
时任纵队参谋长的刘致远①正在部署警戒,外面突然响起手榴弹的爆炸声和猛烈的排枪声。来偷袭的敌人已用汽车堵住了寨门口,警卫连派四川人黄排长带一个排到寨外阻击敌人。这时从高唐出动的敌人突然闯到琉璃寺村的北门,敌人以几十辆汽车为遮掩,在寨墙外向寨门发起猛烈攻击。
琉璃寺村周围筑有寨墙,墙外有壕沟,沟里有水。我纵队主力凭借寨墙壕沟与日军首先交火激战。参谋长刘致远手执匣枪,指挥部队顽强抵抗。驻琉璃寺东北陈吴营的津浦支队向琉璃寺正北移动,由东向西侧击敌人;驻琉璃寺西南许楼的青纵3团从正面攻击敌人;驻琉璃寺西面王屯的先纵2团侧击敌人。在猛烈的炮火掩护下,日军发动了六七次进攻,两座寨门被击毁,几处寨墙被撕开缺口。我军发挥近战制敌的战术,接连打退敌人数次进攻。战斗呈胶着对峙状态。
琉璃寺战斗打响后,驻大吕庄的平原纵队、驻邵庄的禹城武装工作团、驻于科的鲁西北特委机关也同时遭到日军的包围和攻击。这些组建不久的八路军地方武装的战斗力远远不如主力先纵等部。他们只能凭借寨墙沟壕,绝地反击。在琉璃寺一带不到5平方公里的三角狭长地带,到处是残垣断壁,血流成河。在敌强我弱、敌优我劣的情况下,白天进行平原阵地战对我军十分不利。激战整日,我军虽顽强地打退日军的一次次进攻,但伤亡惨重。时至今日,每当想起经历过那场战斗的革命前辈的描述,我都会感到阵阵心痛:当时我军阵地上的战士,每坚守一分钟,都付出了血的代价。
战斗至下午近5点,先纵首长李聚奎、刘致远、王幼平分析战况后决定:待6时夜幕降临时,
发动佯攻,以掩护纵队和鲁西区党委机关先行转移。没想到,恼羞成怒的日军竞灭绝人性地向我津浦支队、青纵3团突然施放糜烂性毒瓦斯。我军战士猝不及防,伤亡很大,其中驻许楼的青纵3团受毒最甚。
在我区党委和纵队直属机关部队向四新河以东许楼转移时,日军已抢先一步进占许楼。区直属部队遭敌阻击,部队被打散。日军骑兵和装甲部队向我军迂回逼近,鲁西区党委书记张霖之、组织部长赵镈等率骑兵从许楼东南迅速转移出去。
黄昏后,我军纵队从琉璃寺东门打开缺口,经茌平县杜郎口向东阿县东北的旦镇、玉皇庙一带转移。3月6日,日军的飞机、豆型坦克(“磕头虫”小战车)、汽车不断搜索,我军隐蔽休整、减少炊烟,以免暴露目标。天黑时,部队开始行动,先纵到达赵官镇(东阿与泰安的交界处)至孝里(今齐河与长清交界处)之间,越过黄河(1938年夏,蒋介石为阻止日军南进,在河南省郑州市花园口炸堤,造成黄河决堤。可是大水并没有挡住日军,却给黄河下游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此后,开封以下黄河断流无水),跳出日军的重重包围,进入长清县的大峰山腹地。
暮色降临后,驻陈吴营的津浦支队也跳出日军的包围圈,经长清县的潘店(今属齐河县),过黄河进入大峰山区。这时,鲁西北特委机关和武装工作团还处于各自的突围激战中。鲁西北特委机关来到禹城八区的郭吕店(今属高唐),等待与津浦支队会合后再一起转移,不想与津浦支队失去联系。教育部前副部长、时任鲁西北特委书记的张承先在回忆录中对琉璃寺突围战作了如下描述:
鲁西北特委和129师武装工作团在配合津浦支队作战后,夜间转移到禹城八区一个不靠大路的小村庄。特委决定尽量不暴露目标,如果遭到日军进攻就坚决抵抗。当时在寨墙上看到村西大路上日军汽车来回运动,为防止意外,决定把非战斗人员和党的文件秘密转移,并指定禹城县委负责人王汝清同志在(特委委员)一旦发生战斗,出现不幸事件后,作为特委领导的继任人……
时任高唐工委书记的庞均也曾回忆说:
来到禹城八区郭吕店,等待与津浦支队会合的鲁西北特委及冀鲁边支队也被敌包围,战斗持续了一天。因情况危急,特委做了两种准备,让王汝清和庞均带秘密文件离开部队,坚持地方斗争;随部队行动的同志,遇敌进攻即决一死战,坚持到夜间突围转移。
129师武装工作团在团长于曼青率领下向禹城西南丁寺一带突围,转移到刘楼(现齐河县潘店镇)时又与日军汽车队遭遇。仓促之间,于曼青指挥战
士们利用街巷房屋构筑工事,御敌于村外。夜幕降临后,敌人撤离,工作团接到通知,到陈吴营与津浦支队会合。赶到陈吴营后,骑兵排长李恩厚前去敲原指挥部的门,却引来敌人一连串子弹,原来津浦支队已经转移,敌人已先于他们到达这里。于曼青、马锐锋指挥工作团连忙边打边撤,转移到茌平县的潘庄,并利用战斗间隙聚拢突围出来的战士。此时,伯父掩护鲁西北特委机关正好赶到,两支队伍会合。当得知主力部队和鲁西区党委机关已安全向大峰山转移的消息后,伯父等人长舒了一口气。情况紧急,伯父和于曼青随即分头率队迅速转移。
李长瑞前辈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
我随部队向西突围……赶到工作团驻地潘庄,遇上了李恩厚同志。当晚,于曼青、马锐锋同志带领工作团也暂住潘庄。曼青同志告诉我,我军主力决定暂转移到长清的大峰山区。工作团研究决定:力争天明过黄河,如赶不到就暂住曹庙(现齐河县潘店镇),并决定我留在当地收容伤残病员。他们仓促吃完饭后,立即向东出发了。我和恩厚留在潘庄(现齐河县潘店镇)。天还没亮,因怕日寇包围村庄,我们二人即躲在村北坡盐碱地的红荆条棵内。天亮后,日寇汽车进了潘庄向东去了。这是日寇“扫荡”回去的汽车。约1个小时后,曹庙一带响起了一阵枪声,我们二人开始担心工作团的安全。
3月7日,于曼青带领疲惫至极的129师武装工作团刚刚跳出敌人包围圈转移到曹庙,却又遭遇拉网合围回济南的日军汽车部队。
曹庙有一条街横贯东西,驻守街南的工作团由于曼青、田墨林、李达、杨瑞亭分头带领突围出来。出村后因北面是一片开阔地,不利隐蔽,工作团只好沿着东西堤坝的底部向西走。不料,这正处于埋伏在坝上的敌人居高临下的射程内。工作团遭遇重创,伤亡惨重,被敌人冲垮打散了。
伯父在3月6日随特委机关隐蔽在茌平、长清交界的榆科。这里距离前一天的战场依然很近,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浓烈的弹药味。日军亡我之心不死,其汽车部队继续对附近的村庄进行来回拉网搜索。入夜,伯父与特委机关在潘庄一带(今齐河县西南端)越过黄河进入大峰山,与区党委主力部队会师。
驻大吕庄管大同率领的平原纵队是1938年底才建立的,经过激烈反击,他们虽也跳出了日军的包围圈,转移到大峰山,但在激战中因不熟悉当地的地理环境,又缺乏战斗经验,损失很大。所部二团团长高风魁等牺牲;骑兵连的近百匹战马因在圈内喂草,未及时拉出,被日军包围,全部击毙。
贵州省煤炭局原局长李清成是大吕庄人,他曾在回忆录中写道:
平原纵队500多人驻大吕庄,正在高高兴兴地与群众欢度元宵节,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日寇从聊城、茌平等地纠集大队人马,乘坐15辆汽车,突然向我军民进攻。我军英勇反抗,仗打得很苦。司令部和骑兵连的马匹全部被日军机枪射死,部队和群众都是从寨墙上急急地突围出去的。这次战斗,平原纵队几乎全军覆灭,同时遇难的大吕庄群众有20多人。
在我军跳出包围圈后,日军飞机仍低空盘旋,搜索扫射,并指挥地面部队对我军追歼打击。
因为战斗双方力量相差悬殊,这次琉璃寺突围战打得十分惨烈。经过几天浴血奋战,我军终于跳出日军重兵分进合击的包围圈,粉碎了日军煞费苦心策划的“囚笼政策”。战争的惨烈让许多亲历过而又幸存的人们刻骨铭心。有多少年轻的八路军好男儿将自己的青春生命定格在这次战斗中,有多少未曾留下名字的英雄烈士化为历史永恒的记忆,只给亲人留下柔肠寸断的无尽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