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父亲张一新

刘晓东 发表于2021-09-28 08:1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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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一新

 

我叫张艳萍(原名张同玲),1953年出生于泰安下河桥西头的永兴货栈,父亲叫张一新,当时是货栈经理,解放前,货栈前身是“聚兴隆”杂货铺,是党的秘密情报站,我父亲以杂货铺掌柜身份为掩护开展地下工作。父亲1918年生于岱岳区前省庄,小时候爱学习,也很聪明很勤奋,家里穷,他经常跑到财主家里找小孩玩,为的是看人家学习,自己回家就自学,背书写字,然后再跑回去让人家教书先生看作业。父亲12岁那年,爷爷去世。我没有见过爷爷,据说也是地下党,早年在省政府做事,当时政府主席是韩复渠。不知什么原因,爷爷被蒋介石政府特务暗杀在淄博的一处院子里,是一间小西屋,同屋的还有五六位同志,被敌人放火烧死的。当年,我有个姨奶奶在东关打烧饼,没有子女,我父亲就被送去跟着她生活,在泰城上私塾,我父亲学习刻苦,成绩优秀,字写得好,文章写的也好。

1937年底,日本鬼子打进山东,父亲立誓不当亡国奴,抱着家仇国恨,跑到徂徕山上参加了起义部队,1938年,徂徕山成立了“八路军驻泰办事处”,也就是早期的泰安县委,父亲能写会算,被选为秘书,工作中化名李云,同年,父亲加入中国共产党。1940年冬天,县委程书记(程若晓,1942年在颜张战斗中负伤牺牲,革命烈士)找他谈话,安排他打入泰城开展地下工作,主要是给专署公安局搜集情报、锄奸、策反瓦解敌人。就这样,1941年春天“聚兴隆”杂货铺开张,父亲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商人老板”,他秘密发展对敌力量,与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与特务汉奸斗智斗勇。要知道,战争年代一个人投敌,整个组织就会全部暴露,就会有大批人被捕被杀,锄奸和情报工作非常重要,我父亲的工作也非常危险,都是人命关天、你死我活的斗争,父亲秘密地在敌人眼皮子底下工作,真是九死一生。听闫连和(泰安工商局离休职工,聚兴隆杂货铺邻居)讲,有好几次差点没命了,最危险的一次,敌人马上追上他,好在他身手好翻过高墙,侥幸脱险。父亲坚持秘密工作,经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一直到泰安解放。

战争年代,我父亲经常跑外地,家里还有他在上海、济南等地的老照片,穿着洋服、长袍,具体是什么年代背景、执行什么任务他也不告诉我们,至今成了一个谜,我也很想知道。他很少对我们讲过去的事,可能是出于工作性质的原因,也可能是为了保护我们,因为他当年结下的仇家太多了,很多特务汉奸、道会头子栽了都不知道是谁干的,其中很多家属也都认识他,我也是看资料,听别人讲才知道一些。三里庄的朱寿明和他妹妹给我讲,他们是父亲的交通员,有了任务有时会让他们送信。还有刘令和、刘令岳兄弟两个,我见过他们,也是跟着父亲工作的交通员。家住十里河的我老姑曾对我讲,俺父亲执行任务净晚上出去,不走大路,走棒子地钻山沟,是个大忙人,整天不着家。还有个老朋友白子春,一次到家里来看父亲,送他走以后,父亲告诉我,他老家是颜张村的,是个有名的“大人物”,曾经在白公馆潜伏,解救了咱不少同志,也设计杀过国民党特务。建国以后,跑到台湾的蒋介石还发密令追捕他,他现在跑到东北隐名埋姓生活。

父亲在世的时候,听他说过,他上面的领导是罗国范,现在北京,抗日战争时期罗国范在济南活动,他一来泰安就找我父亲布置任务,80年代罗国范离休下来以后来泰安,他对我父亲说,早年曾经有个同志认为我父亲不可靠,怀疑有问题,提议除掉我父亲,罗国范建议观察一下,不要轻易下结论,经过考验,事实证明了我父亲的清白,差点被错杀。父亲经常提到过的人名,比较熟悉的有洪涛、朱玉干、鲁宝琪、罗国范,在泰安我认识的有公安处的刘鑑堂大爷、王善堂、王其贤处长,还有县局亓章森。做地下工作的具体事迹泰安党史资料有记载,他的回忆文章《小小情报站》也有详细介绍,我就不多讲了。

建国以后,我父亲继续在公安机关的执业点工作(财源街永丰货栈、中西旅馆)。1955年,省里落实政策,父亲调到省公安厅工作,我当时两三岁,和哥哥跟着他到了济南。好景不长,1957年反右倾斗争,我父亲脾气性格直,因为“不当言论”得罪了领导,他们又堆砌了所谓的经济、作风问题扣到父亲头上,被打成斗争对象,我只好跟着家人回到省庄老家生活。

1960年,父亲被安排到济宁监狱工作,他不愿到外地去,又赶上困难时期,老百姓讲“七级工八级工,不如回家种沟葱。”他就回来老家务农了。正好那两年赶上天灾,生活困难,社员吃不上饭,饿的不行。他急在心里,父亲进城找到以前的关系,拿出自己的积蓄,从二仓(位于泰城康复路附近的国家粮库)买了一千多斤墙面(从仓库墙壁和地上清扫的面粉灰尘),用地排车拉回村里,按照人口标准,由生产队免费均分给社员。他托人从榨油厂买了一批油渣也都无偿分给社员吃,连控出的底子油也没留一点,分给大家擦鏊子(摊煎饼的炊具),帮助大家度过难关。

那时候我家里七口人,父亲、母亲,我奶奶、姨奶奶和我们兄妹仨,一家子人都靠他一个人养活,父亲起早贪黑种地,但生活还是很困难。泰城有个干药材的老板和我父亲是老朋友,他建议父亲种药材,他负责收购。我父亲就在自留地种牛膝、川穹、党参、瓜蒌,黄芪等,他太能吃苦了,为了把药种好,他连觉也舍不得睡,和个铁人一样干活,我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也让他拉去打捣灌(水井上的辘轳)浇地,当成劳力用,那个累滋味我现在难以忘怀。

父亲是个文化人,喜欢读书看报,书法写得好,有喜欢书画的朋友来,他就免费送给人家,不少单位和门头也找他题字,像公安处的“公安礼堂”,财源街的老“心中乐”宾馆,就是请他给题写的。父亲是热心人,公社、生产队有事就找他,写写算算、红白喜事离不了他,一进腊月就写对子,一直写到年三十晚上,年年如此。父亲是个实诚人,乐善好施,虽然能力和财力有限,谁家有事需要他帮忙他都有求必应,谁家缺钱张了嘴,他慷慨解囊借钱出去,没有钱自己想办法借钱也给人家送去,连借条也不打,有些欠账到期还不上,他也不计较,有些数额小的,时间久了也就算了。

六十年代,化肥还是新鲜物,社员都没见过啥样,父亲联系佳木斯双鸭山煤矿刘令和(父亲的地下交通员),又跑到新汶找到矿务局长武效周(抗日战争时期泰城工委地下工作人员),购买了一批报废炸药和原材料硝铵做肥料,生产队组织人用地排车拉回来分给大家,我一个同学参加过运输,他说遇到盘查人员,谁都不敢吱声,就是我父亲去和他们交涉,他见过世面有派头,说明情况后都顺利通行。

他时时处处为大家办事,公社干部群众都记得他的好。正因为这个,文革期间,他幸运的躲过一劫。一次,老家军管会的戚桂祥列了个黑名单,我父亲也位列其中,准备让棒子队搞揪斗,公社书记赵玉顺坚决不同意,他说,“别人我不管,张一新你们可以去了解一下,他以前是地下党,功劳很大,你们要是胡来,出了问题你们负责!”我父亲就这样被保护下来。但是由于我父亲曾经带着右倾分子的标签,地方上一些人员也经常刁难父亲,有一次,有个联防队员在路上骑车子遇到我父亲,因为父亲看了一眼自行车,他就下车推搡父亲,还打了我父亲一拳,父亲回家以后,想想过去,看看现在,老泪纵横,心里很心寒,很委屈。

父亲对于我们的教育非常严格,小的时候,他一有空就给我们上课,用实例教育我们做人,讲奉献,好好学文化。他很严厉要求很高,我们被他说教的不愿在家待,宁愿下地干活、推磨轧碾也不愿见他,我们兄妹受了他不少气。工作以后他又告诫我们要知足,别提要求,要好好上班,积极入党。家里有什么事他不让我们请假,我们个人有事他替我们跑,生怕我们耽误了工作。我们都觉得他挺啰嗦对我们管的太严了。直到父亲去世后,我们几个谈到这段,大哥说,“当年咱爸说咱,咱都不愿意听,我还那么犟,现在想想,他老人家这么做是对的。”

1971年,家里有个亲戚找我母亲到长清的化工厂食堂摊煎饼,忙不过来让我也去,那时候我才17岁,边学边干,很累,但是挣的也不少,一个月能有四五十块钱工资,我留够几块钱生活费,其余全部寄回家。当时公社不让对外流出劳动力,父亲把我挣的工资全部交给生产队算成工分,自己一分也不留,他说不能沾公家的光,必须严格按规定办事。我哥也是一样,很要强,坚持原则不徇私情,父亲去世后,公安处刘大爷(刘鑑堂,公安处副处长)来我家,问我们有什么困难和要求,说公检法缺人,问我哥愿不愿意去报名,结果他一口拒绝,说不能沾父亲和公家的光,凡事靠自己,凭本事吃饭。后来大哥到省庄建筑队干学徒,他能吃苦爱钻研,三个月就能带工独立干工程。他最喜欢研究机械,很快就成为行业里的专家,还当上了厂子里的领导。

每到农闲节令,父亲就进城去串门,看望革命时期老朋友、地下工作的老战友、老部下,他很重感情,尤其是一起参加革命战斗的同志,是比亲兄弟还要亲。他一直给组织和罗国范等老领导通信,文革期间罗国范列为斗争对象,一度失去联系。文革以后拨乱反正,多亏了罗国范,他给我父亲写了证明材料,1981年政府给我父亲才平了反,正式享受离休待遇。他枯等20多年,终于盼来了这一刻,恢复了名誉。他说,“这辈子跟着共产党,我不后悔,我现在很知足。我们活着的人不能忘了那些牺牲的同志,是他们用命换来了我们的新生活。”

我家孩子出生以后,为了帮我照看孩子,1983年,父亲从老家搬到洼子街一处住所。原房主是个财主,解放前是会道门头子,解放以后镇压反革命,政府把他抓起来要处理他,我父亲给他作证,说他曾经给我父亲提供情报,为党出过力,才免予处罚。他家视我父亲为救命恩人,所以他孙子就给我父亲安排了这个地方暂住。过了两年,洼子街拆迁,我父亲还没搬出来就开始拆房子,我父亲走投无路,在药材老板朋友介绍下,搬到虎山水库附近的一处破旧小屋暂住,正值天寒地冻,屋子也没有玻璃,条件很差,父亲没有办法被迫又搬回省庄老家。这件事让我父亲心里很难过,给他精神创伤很大,加上又检查出病来,身体也垮了,不久就病逝在老家。父亲去世那天正好国庆节,单位放假找不到人,多亏了刘鑑堂大爷和亓章森给帮忙张罗,总算是把丧事办了,这些事我都一直记在心里。

去世前这段时间,我伺候他生活,他忍着病痛尽量不表现出来,是怕我们看到难过,疼过一阵后,他叹口气自言自语,“唉,这滋味比灌辣椒水上刑还难受。”我听了心里一阵子酸苦。

那段时间,他经常写书法,得知老朋友亓章森有了重孙,他忍着病痛,还亲手给人家刻了一块“四世同堂”的木匾祝贺。他用小楷写下回忆文章《小小情报站》,并且自制封皮装裱起来,还给自己写了祭文,用毛笔抄写到手卷上,给我们兄妹三个每人一份,这也是父亲留给我们的纪念。

父亲去世时只有67岁,骨灰现在安放在烈士陵园。他一生正直、勤劳、善良,对党忠诚,对群众鞠躬尽瘁,作为一名党员,他真是践行了“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他去世后的三年里,我一直沉浸在悲痛中走不出来,父亲像老黄牛一样,吃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罪,还没享福就早早离开我们,我替他痛心惋惜。同时,他一辈子为人处世的人格魅力,也深深影响着我,在我心中他像一座丰碑一样高大,让我既感动又崇敬。

父亲光辉的一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我们永远想念他。


 

张艳萍口述  刘晓东 整理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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