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夏,我由华东军区三局调到华东军区工程兵部,到上海报到。这个部主要负责工程兵部队及海防前线防御工事的构筑和挖坑道。这是一个新扩建单位,管理较松散,我报到了一个月无人问津。天天逛马路、看电影,饱览中国第一大都市的繁华景象,悠哉悠哉,好不快活,就象刚出笼的小鸟那样自由自在。可是,我很快就厌倦了这种车水马龙、人流如潮、喧哗吵杂的都市生活,开始思索今后的生活和发展。首先觉得自己尚年轻,在这样舒适、繁华的环境中,能管好自己、能得到锻炼吗?答案是,在上海太舒适,得不到锻炼,长期下去可能受到不好方面的影响,所以应当到艰苦的地方去锻炼,去发展。到前线去,这是我自己早就向往的,因此就向干部部门提出到最艰苦的第一线去。管干部工作的同志喜出望外,有这么一个傻小子,自己主动提出不留在上海(当时很多人不愿离开上海),要到第一线去,真是好极了!他情不自禁地夸奖了我一番,很快就任命我为施工计划股长,去舟山大巨岛工作。
这个岛的外面就是公海,所以这里就应是华东军区前线了。舟山群岛地处东海,由上海至浙江沿海千余个岛屿组成,大的岛屿有嵊泗(列岛)、岱山、定海、普陀、六横、桃花等,象一条索链护围着祖国东南沿海,扼守着杭州湾及长江口,是一军事要地。自二十二军攻克舟山群岛后一直驻守在这里,这是一支战斗力很强的山东部队,后改为舟嵊要塞。
我自上海起程,行李不多,却带了一大箱书。经宁波时,看望了中均兄嫂一家,受到热情接待,特别在饭店吃了宁波名菜——糖醋大黄鱼,名不虚传,味道极好,至今怀念。接着乘船去定海,我第一次乘船在海中航行.一路风平浪静,神清气爽,十分惬意。定海是舟山最大的岛屿,是军事、政治、文化中心,军部就设在这里,军长是老红军张秀龙将军。
所谓中心只不过是个小城镇而已,一天就游遍了,所以办好有关手续就接着上路去岱山。这次乘的船又小了些,海浪也大了些,好在二个小时就到。住在码头小镇一家小旅馆中,到处迷漫着鱼腥味,使人很不舒服。乘军用卡车,约二十分钟就到了一个山岙中的兵营——师部所在地。师长夏天泰大校,泰安东关人,是老乡。也看到了原单位同行现分配在岱山搞施工设计工作的冯华兄,以后成了连襟。因风大在岱山等了几天,待天气预报风力六级时,机帆船船老大才同意开船。
这是一艘既能捕鱼又兼运输的小船,这次我们要横渡岱巨洋。开始我站在船头,迎风破浪,颇有军人气概,可是随着小船不断前进,风浪渐大,颠簸越来越厉害,海浪不时冲上船身,衣服也被打湿了。有时巨浪把小船高高抛起,又狠狠地摔入深谷,有时巨浪高过船身向小船猛压下来,眼看小船被吞没,乘客也将沉人大海。这时有人不停地呕吐,有的妇女在哭泣,我也闭目等待着厄运。不一会儿,只听着小船在呻吟着,摇摇摆摆地歪斜着,从深谷中艰难地爬上海面。这时,我回头看到船老大紫黑色的脸膛,严肃而紧张地凝视着前方,面对狂风巨浪和惊险岿然不动,沉着地操纵着船舵,灵巧地躲避巨浪的冲击。我从船老大坚毅的脸上得到慰藉,心情由紧张而放松了些。而这时,肺腑内也开始翻江倒海,难受异常,再也控制不住,大口大口地呕吐。饭全部吐光,再吐苦水,要把五脏六肺吐出来才罢休,真是生不如死。我痛苦无力地躺在甲板上,任凭身子随着船体摆动而滚来滚去。这是我第一次尝到大海风浪的厉害和晕船的滋味。在以后十余年的守岛生涯中,无数次碰到这样的情景,只不过经历多了,紧张心情和晕船感觉略有好转而已。当船摇摆得轻了,速度慢了,也靠岸了。我无力地站起来,吃力地拿起行李,当脚踏上土地后,似乎精神为之一振,难受的滋味在消失,身上的力气也在恢复。
大巨岛东西长十余公里,宽七、八公里,四周高山峻岭,中间是一个狭长的谷地,可以从事农业——种菜、种稻,但多数岛民仍以捕鱼为生,岛上人口约三万人。此岛由一九二团驻守,团长、政委都是“三八式”老同志,连以上干部都是抗日战争或解放战争时期入伍的,大都是山东人。所以当我从山脚下的小码头(所谓码头,仅能停一条机帆船)乘军用卡车,艰难地爬过大山到达团部时,受到团领导的欢迎,甚感亲切,在车上那种流落荒岛的感觉也减轻了许多。
这里一切都很简朴,部队大部分住民房,只有最前沿无人住的地方才盖几间营房供连队住。团部也只有少量营房,集体办公、集体住宿,食堂则是二间草房。而一些随军家属住的宿舍则是由竹子和稻草盖起来的一排草房,而且老鼠成群。这与南京、上海所处的环境反差太大,判若两个世界。
我上任的第一堂课,是随着老的施工人员爬山勘查地形,确定工事位置,最后由上级领导复查决定方能施工。日出而出,日落而归,出门就爬山,翻山越岭,面对大海,悬崖峭壁,危险万分,稍有不慎滑落下去,轻则重伤,重则粉身碎骨或被大海吞没。为选择防守最佳位置以更好地消灭敌人,不惜冒着危险,爬来爬去,反复勘查。饿了吃口干粮,渴了就喝冷开水。滚爬一天下来,精疲力尽,腰痛腿酸,脚上起泡,一走路如针刺心,疼痛难忍。这时在想,这不是又回到抗日战争时期的生活了吗?简直比我在战争时期的工作更劳累,对我这个长年坐办公室的人来说,又面临新的考验。也曾后悔不该离开繁华的上海来到这小岛上受苦,但看到很多老同志常年守岛以苦为荣,毫无怨言,我被感动了,很快安下心来,适应了海岛生活。到连队与战士同吃、同住、同劳动,一同构筑工事,挖坑道。
当时机械很少,多为手工,用锤、钎和炸药挖掘坑道。有时我和战士同挥十二磅大锤,连续工作十二小时,斗志十分高昂,一个目标就是修筑地下长城,保卫祖国安全。就这样工作了好几年,挖掘了无数条防原子弹的坑道,打穿了许多大山,足可以供军队、群众战时所用,真正成为地下长城,发挥保存自己、消灭敌人的作用。为此我们部队也付出沉重代价:施工不仅艰难,而且危险,如塌方、爆破等,稍有不慎,即会酿成事故。参加施工的干部、战士以超常人的艰苦劳动,无畏的精神面对危险,他们象打仗时一样,不怕苦、不怕死,而且生活条件很差,有时连饭都吃不饱。在紧张的施工中,许多人受伤致残,甚至献出年青的生命,永远埋葬在海岛。他们无私的奉献,永远值得后人纪念。我有时想,若干年后这些东南沿海的地下长城将会成为古迹,与北方的古长城相媲美,当人们参观时,定会叹服先人们是多么勤劳勇敢。为保卫国家,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和简单工具,挖空大山,建筑了地下长城。
一九五八年,我团扩大为师级单位,成为大巨守备区,司令、政委都是老红军。我也奉命调到政治部做组织工作,从此开始了政治思想工作生涯。从团到师至军政治部,职务从干事、股长、科长至团职政委。年年是紧张的施工、训练、看地形、军事演习,去驻守在最荒凉、最艰苦的前沿小岛的连队蹲点。有的小岛方圆一里,只有一个山头,四面环海,除了军人无人居住,缺水缺菜,每次去帮助工作或检查战备都必须带着淡水和蔬菜。有时遇到大风,时间一长就只能吃米饭就咸盐,喝酱油汤。因面对公海国际航道,地方重要,再苦也要坚守。有的战士从入伍到退伍连续五年没有离开过小岛,他们以苦为荣,以岛为家,令人佩服。这里岛虽小,但配有大炮,每个战士有二套轻重武器,可说“武装到牙齿”。面对大海虎视眈眈,一刻不松,常年处在战备状态。通俗地说,就是随时准备打仗,可谓国家忠实卫士。我有时坐在山头,看到来往的外国大轮船,心想,何时我也能坐上这样大的船去外面世界看看呢?没想到几年以后这梦想竟成了现实。
这段时期我的直接领导李志保、孙伯啟(战斗英雄)两位抗日时期的老同志,对我帮助很大。在工作中他们对我既能严格要求又像兄弟一样关心爱护。使我政治思想水平、工作能力都有较快提高,顺利经过历次政治运动的磨炼。对他们的情谊我一直念念不忘。
我刚到大巨岛不久,凡英不远千里风尘仆仆地从泰安到浙江海防前线的大巨岛来,俩人准备结婚。一九五七年初,我们在岛上举行了简朴而热闹的婚礼。团长、政委为主婚人,团部机关大部分同志都来了,济济一堂,我们仅以糖果、花生、香烟招待。婚礼是军人式的,场面热烈,尤其震惊四座的是凡英的歌声,一曲“五哥放羊”轰动全场,叫好声、鼓掌声震耳欲聋,一曲接一曲,欲罢不能,直到深夜才尽欢而散入洞房。所谓洞房是借了附近农民的半间草房,另一半间则是放农具、柴禾用的,草房透风撒气,破烂不堪。没想到解放多年还在这样环境中结婚,好在凡英对这些都不计较。床上铺的盖的都是从上海买来的,房内也用报纸裱糊一新,贴上两幅年画,看起来还象个新房。最主要是新婚之夜,喜气洋洋,物质条件都丢在脑后了。第二天天公作美,天晴风和,阳光明媚,我俩欢乐地爬山、漫步沙滩,尽情浏览了海岛风光。
凡英在婚礼上的歌声很快传扬出去,有关部门组织了以她为主的春节慰问演出,为部队和当地群众进行了多次表演。她的歌声响遍了海岛,对守岛部队枯燥生活起到很好的鼓舞和调节作用。凡英的名声大振,无人不晓,大家都知道团部来了个会唱歌的解放军家属。许多年后,当地驻军和群众还常在我面前说起她,称赞她。此后凡英经大哥帮忙调至浙江奉化师范学校任音乐教师。在这个远离家乡政治情况复杂的学校中,她是较年轻的老师之一,度过了反右派、反右倾等政治风暴,也度过了国家经济困难时期。在我休假时,还帮助她挖一种野树根,以充作口粮,此间,还听到当地群众对党的怨言。在这里也生下了我们第一个儿子乔洪。那是一九五八年五月,而当时我人在海岛,未能来照顾他们,在无一亲人在场的情况下,凡英和保姆度过了困难的产期,对此,我深为内疚。
一九六一年我奉命调舟嵊要塞政治部工作,来到了舟山最大的岛屿——定海。凡英也由奉化师范调到舟山师范工作,仍当音乐教师。至此,我们结束了牛郎织女的生活,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家。
一九六二年四月,我们在定海添了一个女儿乔波,她长得白白胖胖,很是可爱。这时台湾蒋介石叫嚷“反攻大陆”,蠢蠢欲动,形势紧张,海防部队立即进入一级战备状态,战争气氛浓烈。我被派往嵊泗列岛检查战备情况,当我到达前沿阵地时,就感觉到紧张的战斗气息。战士枪不离身,大炮昂首对着大海,炮弹擦得锃亮,随时准备战斗。也有少数人思想麻痹,认为这个仗打不起来,蒋介石不敢来,就是来了也没好果子吃。虽然我天天向战士灌输这个仗一定会打、一定要作好准备的思想,但自己的思想深处也存有怀疑,因为我知道当时台湾兵力包括后勤在内总共五十余万人,留下看家的,只能出动二、三十万人,而当时我军在舟山群岛的兵力已有几万人,民兵也有几万人,我们有坚固的工事和强大的火力,海岛的地势又易守难攻,敌人来了能耗得起吗,还能反攻大陆吗?也有个别战士害怕打仗,敌人的影子还未看到,就先开枪自伤,想以此来逃避打仗。我在前沿岛屿连队的紧张气氛中忙活了几个月,蒋介石始终没敢轻举妄动,他只是趁大陆的经济困难制造紧张局势而已。
一九六三年,国家度过了经济困难时期,杭州开始吃饭不要粮票了,物品供应丰富,人心稳定。十一月凡英生下第三个孩子乔涌,我正好去北方出差,又未能照顾,只好发电报安慰。
一九六四年,又开始了“四清”运动,我参加了“四清”工作团,再一次深入农渔村(半耕半渔),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进行社会主义教育,整顿基层组织。我觉得当时农村基层干部,绝大多数是好的,是能为群众办实事的。当我们深入到深山野岙中的村庄,发现多数群众与世隔绝,生活贫困,衣不蔽体,在山中以种蕃薯为生。解放十多年了,我深为他们的贫穷而震惊和忧虑,除了对他们进行些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以后日子会好”的教育外,实际帮助很少。
谁知,“四清”运动尚未搞完,群众生活尚未改善,毛主席又发动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由开始的大辩论发展到武斗,地方党政领导被打倒、挨斗,公检法被砸烂。群众分成几派,占山为王,都说自己是真正的毛主席革命路线,互相攻击,大动干戈,不生产,不工作,坐吃山空,为非作歹。他们甚至冲击部队,抢枪夺炮,扩充势力打派仗,无辜群众受害甚至丧命。
当时,我负责定海城周围十个连(单位)的思想工作。根据上级指示,防止部队陷入派性。要做到受冲击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更不能开枪,为此费尽口舌,甚至受到战士的围攻。只有耐心说服教育,才使我负责的部队在派性大发、武斗激烈时,保持了稳定。
有一次,我奉命去一造反派处进行停止武斗的说服工作,一走进他们所谓的指挥部,阴森森、杀气腾腾,两排人有的腰掖短枪,有的手持明晃晃匕首,有的手握棍棒冷眉横眼,象凶神恶煞一样。他们的“头头”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面如冰霜,我当时想,这不是到了“威虎山”了吗?一个个都象八大金钢,上面坐着“座山雕”。想到这里就想笑,可是一看两边的匕首和棍棒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身在险境,稍有不慎就会惹出麻烦。但我坚定了一个信念,这伙人不是“革命造反派”,是“土匪”,说服没用,只有清除。果然不出所料,这些人蛮横无理,唯我独尊,信仰“枪杆子里出政权”,他们要用武力掌权,我只好告退。这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我与造反派面对面的一次接触,印象深刻。
一九六九年九月底,毛主席决定接见全军团以上干部,我也被选上。南京军区干部乘一专列去北京,被安排在解放军后勤学院。先参加国庆观礼,这时中南海、人民大会堂都戒备森严,十步一哨,完全保卫起来,与国庆十周年时那种轻松欢愉的气氛完全不一样。一九五九年国庆十周年时,我第一次到北京,游人可以到人民大会堂门前摸一摸柱子,我也好奇地在大会堂门前张望了很久,无人管,而现在不行了。观礼组织得很严密,几个人一班乘那辆车都事先编排好,不能有任何差错。尽管有不少人在挨斗、请罪,但广大群众仍欢乐地庆祝国庆,忠心地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国庆后,我们在人民大会堂受到毛主席的接见。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到毛主席,他神采奕奕地向大家招手,林彪手捧语录书紧跟其后,再后面是周总理和朱总司令。我们激动地高呼毛主席万岁,但是当我们看到陈毅、聂荣臻元帅等共和国元勋穿着宽大的旧军衣,面色憔悴,默默地站在一边时,心情就沉重了。当看到江青扭捏作态在台上也跟着毛主席后边走时,心里反感了。大地质学家李四光受到殊荣,毛主席拉着他的手,绕台走了一圈,我们报以热烈的掌声。接见后,大家喜气洋洋,但一想到老帅们沉重的样子,看到一些老同志的遭遇,喜中又有忧伤。
正准备离京回去时,又接到通知,全体被接见人员留京参加中央办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开始学习、讨论文件,批判有错误的同志。再就是绣毛主席像,从早到晚人人都成了刺绣工。这期间,也参观了军事博物馆和刚建成的首都万人体育馆。并在体育馆听了十二中全会的实况录音,听到毛主席、周总理讲话,也听到林彪关于“政变”问题杀气腾腾的报告。每次开大会都是黄永胜、吴法宪、邱会作等人主持。此外,还看了《红灯记》、《白毛女》等样板戏。随后,又先后受到毛主席的二次接见,其中一次就是在首都体育馆。
在这以后,管理方面就放松了,允许外出探亲访友,星期日可以出去游览。借此机会又重游了故宫、八达岭、长城、颐和园和天坛等北京名胜古迹,还多次看望在北京工作的秀林妹和年轻能干的妹夫刘景海。此时妹妹也生下了一个孩子(儿子刘彤),父亲带着侄子乔潜从泰安来北京看望,我们又一同游览北京,吃了北京名菜,父亲较满意。在文化大革命中,这样的团聚是很难得的。
就这样,因毛主席接见和参加学习班,在北京待了将近一年时间。虽然生活很好,每天鱼肉不断,甚至从南方运来蔬菜供应我们,但大家仍很想家,有的说,回家喝稀饭也比这里强。我们终于盼到中央办的学习班结束,离京回到海岛见到亲人,倍感高兴,这时体会到与亲人团聚比什么都好。
一九七一年,我奉命支左到定海县负责公检法维持一方治安。当时派性还未消除,坏人趁机作乱,社会不稳定,群众受害,怨声载道。我上任后大胆起用原公检法人员,发挥他们的作用,又发动群众刮了几次“红色风暴”(所谓“红色风暴”,就是对旅馆、码头、车站等公共场所进行大检查),抓了一些为害地方的坏分子,起到威慑作用,虽说这个做法带有“左”的色彩,但确也起到打击坏人、保护群众的作用。在二年的公安工作中,我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处理各种案件,还侦破处决了一个在上海工作,喜新厌旧,回乡杀害老婆的罪犯。并在保护地方上老干部方面做了不少工作,总体上没有出现大的差错,在我离任回部队后,得到的评价是好的。
一九七一年十一月,在文化大革命中,我们又生了小女儿乔汶。她性格温和、天真活泼,都很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