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O年阴历腊月的夜晚,山东张店敌战区的乡野一片萧杀。冬山僵睡,雕树枯秃,大地干灰,一切都笼罩在神秘的阴影下。这时有一支一百五十人的游击队伍在悄悄地行进着。他们就是新近组建的胶济大队。
胶济大队隶属于鲁中军区一旅二团,有两个中队——十三中队是原有的游击队,一中队则是二团三个营各组成—个排而建。大队领导是从三营和政治处调来。但不管是十三中队还是一中队,大部战士的家乡都在张店一带。连大队首长也不例外。教导员滕丙正,大队长刘子祥,他们两个都是一九三七年“黑铁山起义”①时的战士,滕丙正比刘子祥小九岁,又缺少基层领导经验,在从蒙阴大黄庄直奔张店地区的行军途中,表现得极为谦虚,说大队长遇事你多拿主意,我先学着点就行。刘子祥对这个颇有书生气,还有点腼腆的二十二岁的分总支书记也很满意,一路上无论是军事行动还是政治思想、军民关系等方面的工作,他都尽心尽意,十分负责,尤其注意原十三中队和新一中队的关系,不亲不疏,摆的很平。这样,部队很顺利地通过根据地,穿过敌占区,来到三义庄。
① 关于“黑铁山起义”情况,见第二章。
② 这三义庄虽说是敌占区,却是原十三中队的隐蔽根据地,群众条件好。这里离鬼子据点,多者十里,少者七里,又是长山县和淄川县交界处,是个难得的地利。到了这里,正是腊月里。老百姓碾米磨面、忙忙活活的过年气氛不免勾起了战士们的情绪,尤其是十三中队的战士们,习惯于根据地军民同乐过新年的热闹场面,表现得更是明显。
“过年了,正好捕捉战机。咱们应该用打胜仗来亮我们胶济大队的旗帜!”刘子祥斩钉截铁地说。
“对!我同意。”分总支会的主持人滕丙正说,“到年底了,敌人要来抢东夺西的,群众也过不好年。咱们打他一下子,保卫群众过个太平年,还扩大我们的影响。”
说得有理。分总支委员都同意,两个中队的战士也都跃跃欲试。正好这时,老情报员邓洪武来报,说是淄川八区大屯庄庄长陈桂连送来准信:张店以南的南定火车站据点伪军这一半天要出去抢要过年的吃喝。于是大队决定连夜急行军,拂晓前赶往离大屯庄二里地的小屯庄。
为了保密,队伍半夜十二点出发,人不知鬼不晓地绕庄而行,连灵敏的看家狗,也不让它听见。一路上真是万籁无声,只听见一片沙沙沙的脚步声。自然,天边一轮皎洁的满月是瞒不过的。它好像在微笑着说:“祝你们成功!”还有西斜的大毛龙星也在不时地传送着秋波,眨眨眼好像在说:“祝你们胜利!”
队伍在竞走,带着小跑,有时走在大路上,有时走在崎岖的小道,有时走在灌了冻水的麦田里。由于速度快,出发时大家还冷飕飕的,这时身上个个都暖乎乎地冒了汗。快要到达目的地时,有些一中队战士立时瞪大了两只眼睛。就见
铁路上咣哨咣哨地跑着火车,黑乎乎的,风驰电掣,噢噢乱叫,像发了疯的怪龙。南定火车站的路灯,遥遥在望。高高的炮楼上有一个探照灯在不断地摇晃着脑袋。这些刚到敌占区的同志过去只是从战友那里听说过火车、汽车和电灯。这回虽看不太清,也总算开了眼界。一中队长荣顿亮悄声地惊奇说:“娘的,不用你张牙舞爪吓唬人,老子有一天会制服你!”天亮前,大队来到小屯庄。大屯庄庄长陈桂连的情报就更具体准确了:今天上午鬼子汉奸二十多人向西去催要过年吃喝,下午路过大屯庄回南定。
这一下群情激愤了,因为敌人是二十,我们一百多,简直是六比.,真正符合游击战以少胜多的原则,岂不是瓮中捉鳖,十拿九稳!于是中午饭后,大队人马以排为单位,分批运动到大屯,在东西街两侧埋伏,以逸待劳。大队长刘子祥和教导员滕丙正在战士中间来回走动,做着临战前的布置和检查。明确规定:先放枪,敌人可能会卧倒还击,再给他一排手榴弹,叫他们全报销。战士们把首长的话记在心里,个个磨拳擦掌,心跳加速,只嫌时间过的太慢。为了缓和大家紧张情绪,滕教导员对一个正在卷烟抽的战士问:“任班长,你对今天的战斗有把握么?”
“报告教导员,我有绝对把握,管叫来一对死一双。”他叫任惠民,才二十岁,虽说是第一次来敌战区作战,但一向胆大心细,思想进步、牢记我军作战宗旨,一切为了人民。“放心吧,教导员!这一回我们可要给老百姓解解心头之恨啦。”说着把卷好的喇叭筒递过来,“教导员来一根。”
教导员摆摆手笑着刚要走开,忽见庄长陈桂连走来。滕丙正,刘子祥还有大队副张信传赶紧过去热情握手。陈庄长严肃而紧张地报告说,敌人已经往这边来了,整整二十个人,还有一个日本鬼子,一点不差,离这儿还有三里来地。三人一听,心里的石头,更加落了地。
陈桂连虽是敌战区的庄长,但暗地里却向着八路军,是个地道的“报告庄长”,一再地来送情报,使得三人都很感动,连忙表示感谢。陈庄长客气地说,我不过是跑跑腿,尽一点中国人的义务,真正打鬼子还靠你们。因情况紧急,陈庄长不便久留,三言两语后就告辞离去。陈庄长走后,大队马上传令:听候号令,准备射击。
果然,二十分钟后,敌人的队伍出现了。远远地就见,打头的是一个日本鬼子,黄呢子军装,背的大枪,骑在一匹黑驴上,一蹶一颠,东看西瞧,耀武扬威。后边一大堆伪军,有穿军衣的,有穿便衣的,步履有些蹒跚,看不十分清楚。等他们一进入大街,一声长哨响过,接着便是刘子祥那声霹雳般的喝声——射击!
砰!叭!一阵枪响。首先驴上的鬼子一头栽倒在地上,后边的人马也呼地一声卧倒了。人们就等着手榴弹炸响了,可是直等到好几秒钟过去了,只听见零落的枪声和“冲啊!”战士端着刺刀跳墙而出的杀声。—颗手榴弹的爆炸声也没有。这是怎么回事?明明都讲好的嘛!大队长刘子祥和教导员滕丙正被这出人意料的情况惊呆了。再往街上一看,敌人队伍里凡拿枪的趁战士跳院墙的工夫,咕噜一声从地下滚起来,转身四散着往旁街小巷里钻去,战士就在后边追赶。地上仍有十几个人趴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再一看有的身边还放着小鸡呀、猪肉呀、白菜萝卜呀等等好吃的东西。哦!怪不得。首长们明白了,原来这些人都是抓来的老百姓,掺和在队伍里,也许是特意的,两个敌人押—个老百姓。这叫我们的战士怎么扔手榴弹哪,那不明摆着“瓦玉俱碎”么!二十分钟过去了。大队长怕追赶敌人的战士有闪失,因为这里离据点很近,就下命令收兵,结束战斗。
打扫战场的时候,没有发现敌人的一枪一尸,只有一顶旧军帽。倒是一中队的任惠民班长倒在那头一动不动的黑驴旁边,紧紧地闭着眼睛,再也睁不开了。一个老人伏在任班长的身上,见首长们来了,跪在地上说:“光听说八路军为人民,今天我是亲眼看到了,要不是为了我这条老命,这小同志怎么能死呢!呜……”老人说着流下眼泪又说:“那个死鬼子听见枪响,吓的就从驴身上滚下来,这位小同志跳出墙外就向他瞄准,他一个高跳起就往我身后躲,小同志东瞄西瞄也不敢开枪,怕伤着我,可那丧尽天良的死鬼子就把我当了掩护,一枪就……要不是为了我,有几个鬼子也玩完啦!呜呜……”
一切都明白了。滕丙正和刘子祥心中十分难过,可也为这个把百姓生命看得比自己生命还宝贵的战士而自豪。他想起这个刚刚还向自己表示要给老百姓解恨的战士的话,看看那张腊黄的像娃娃一般年轻的脸,差点掉下泪来。就安慰老人几句,然后由刘子祥带领部队,把烈士遗体抬上担架,赶紧按原订计翅向西转移。自己和专门担任除奸任务的特派员王恩绪等短枪班留下来安抚被抓来的乡亲们。
这时街上只剩下他们十几个人了。一个个神情沮丧、惭愧不安,也有大难不死侥幸有福的表情,都一口同音说多亏八路军拿百姓的命值线,不然一顿巴火手榴弹,还不和鬼子汉奸同归于尽。真不愧是人民军队为人民,只可惜便宜了汉奸鬼子,叫他们拣了小命。
王恩绪说,不要紧,叫他们先活两天、只要有人民支持,早晚有要他命的一天。
滕丙正见这光景,正是作政治工作的好时机,就公开亮出自己的部队旗子和身份姓名,又逐个询问他们的家乡住处身份等等。原来这些人有的是被抓来挑东西的,有的是没交年礼被抓来做人质的庄长。那个老人则是毛驴的主人。鬼子说是借来骑骑,汉奸们早说了,骑到南定就吃驴肉。老人说,你们救了我的老命,这条驴我就慰劳你们了,要没你们,它也当不了填活敌人的肚子。其余乡亲一听,也都说,老人说的对,我们这些东西也不挑回去了,都送给你们吧,好过年了,同志们改善改善生活也是应该的。
滕丙正听了,感动得微微一笑说:“乡亲们,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可东西绝对不能要。这是敌人搜刮来的东西,群众是万不得已。八路军和群众是一家人。我f『]的战士不顾个人安危来打仗就是为了保护群众的利益嘛。我们要是收了你们这些东西,也对不住今天牺牲的战士啦,你们说对不对?我希望你们把这些东西原封不动地还给群众。”回过头来又对那老人说:“老大爷,你想我们要吃了驴肉,谁来帮你种地呀。等来年你庄稼丰收了,我们胶济大队备不住就能到你们庄里,你给我们做一碗小米干饭。我们肯定吃,好不好?”
谈到这里,老乡们都笑了。滕丙正说天不早了,大伙都请回吧。众乡亲这才交口称赞,拱手相别,牵驴挑担而去。送走乡亲,滕丙正和短枪班赶上部队,一直向西。这时又听说还有一个打穿骨头的重伤员刘雨葵,不宜随军行动。于是中途休息时命令卫生员和另一个同志就近送给扩军干部马升九同志安置处理。大队人马抬着任惠民遗体连夜赶到了离据点甚远的长山县云鹤庄。
一路上,指战员们的心情都很沉重,或者说挺窝火。你想,六比一的兵力,敌人在明处我们在暗处。结果呢?以一死一伤的代价缴获了—顶旧军帽!真是奇耻大辱。因此有的班排就纷纷议论,这到底是一场胜仗还是一场败仗?有说胜的,有说败的,有说不胜不败打平的。七嘴八舌,莫衷一是。宿营了。教导员和大队干部晚上睡不着觉,也在议论这事。认为这事不解决,肯定会影响士气。决定第二天郑重其事地召开全体军人大会。军人的脾气都是小胡同赶驴直来直去,竹筒倒豆子,有啥说啥,毫无顾虑。原在底下说败的人公开说:“一死一伤就换了一顶军帽,还是个旧的,这不明摆着赔帐买卖,不是败仗是什么!说是胜仗,纯牌是打肿脸充胖子!”原来在底下说胜的说:“打肿脸充胖子什么话?胜败不能光看伤亡多少,把鬼子打个屁滚尿流,恨他爹娘少生了八条腿,叫他们知道我们八路军敢在他们眼皮底下揍他。这就是胜利!”说不胜不败的说:“我们一死一伤,敌人给打跑了,知道八路军的厉害。背抱一般大,不败不胜,平了!”意见说得差不多了。会场静下来。大伙大眼瞪小眼,净等着大队首长讲话了。滕丙正与刘子祥对了个眼色,+神情严肃地站起来,静静地脱下军帽,刘子祥大队长和大队副张信传也跟着摘下帽子。大伙见此光景,立刻领会地把帽子都摘下来。教导员说:“首先,让我们向在这次战斗中英勇牺牲的任惠民烈士默哀。”哀毕,他继续说:“要我说这是一次胜仗,胜就胜在不仅仅把敌人屁滚尿流地打跑,更重要的是以任班长为代表的我们全大队战士们,能把人民群众的生命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为了保护人民的利益而献出鲜血和生命。试问:你们为什么不按原来计划向敌人扔手榴弹?为什么要跳出墙外去拼刺刀,还不是陷打死打伤老百姓么?你们这种自觉地爱护老百姓生命的精神很值得表扬。不错,敌人没打死,可老百姓也一个没伤着啊!这就是我们最大的胜利!”接着他就把任班长为保护老人而牺牲自己和那老人痛哭流涕的情形学说了一遍,又把老百姓要把抢来的东西慰劳我们而被拒绝的事说了一遍。说得大伙心里热乎乎的。自昨天以来,同志们的沮丧情绪一下子化解了。不论刚才说是胜是败是平的,脸上都露出满意的神色。滕丙正接着说:“我们打仗为什么,我们打仗靠什么?一句话,都是老百姓,只要老百姓拥护我们,我们就有了胜利的保证。这是我们大队组建以来的第—仗,叫初试锋芒,胜利的大仗还在后边呢。”说到这里,他低沉地说:“当然,我们主观上也有失误,比如以为六比一嘛,十拿九稳,轻敌情绪。这一点做为教导员我要负责任。”
说到这里,大队长刘子祥也站起来说:“还有缺点。我们得的情报也不详细,事前一点也不知道敌人里还有抓来的老百姓,事到临头毫无准备,再一个,下了命令才瞄准,头一枪的命中率是零……这一点我应负主要责任。”
大伙听大队首长讲的头头是道,于是心服口服,情绪立刻高涨起来,都表示要继续发扬爱民精神,总结经验教训,争取新的胜利。
班长任惠民烈士的遗体安葬在淄川县八区的平原上,虽然离他的家乡莱芜有一百多里,也算回归故里了。大队领导和部分战士以及当地乡亲参加。滕丙正亲手书写墓碑,由石匠出身的一中队排长吴继顺凿刻:任惠民烈士之墓,于民国二十九年腊月十五日在淄川八区大屯庄对日寇作战中不幸阵亡。字用印色染成朱红,外涂一层白蜡。葬礼举行完毕,军民不胜唏嘘。乡亲们拉着滕丙正的手说:“放心吧同志们,我们一定好好照顾,按时来扫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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