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继续在铁路沿线北侧活动,越走离滕丙正家越近了。目前又正是部队休息和进行思想教育时期,两个中队分开活动以锻炼中队独立活动能力。刘子祥旧话重提,请滕丙正回去探家。滕丙正正在在犹疑,刘子祥说:“这回我们陪你回去。”他指指大队干部张信传、李国栋和通讯员张贵仁。
“好吧!”滕丙正下定决心,一行五人在一个满天星斗的晚上出发了。静静的夜,稔熟的土地,引起滕丙正无限感慨。滕丙正童年时,家境十分贫苦。祖父和父亲为了摆脱地主的盘剥,就到益都的太平岭去推石料。这种花岗岩的石料,人们用来盖房或雕刻石狮、凿制碑碣和碾磨。丙正七八岁时便为运石车牵牛,日行六十里地。有一回他和几个小伙伴偷偷地去一趟张店。看了火车又看汽车,看了高楼又看大烟筒,然后又去看一马路日本人的住宅区。这里房屋整齐、道路干净,走路的日本人,男的西服革履,女的花枝招展。他们见一帮日本小孩在花园一般的院里做游戏,不由趴在栅栏上看出了神,忽然一个老日本人手持一根木棍跑出来,大喝一声“八嗄牙路”,把他们撵跑了。这一天,他们饿瘪了肚子很晚才回家。睡觉的时候,他问祖父,日本人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们住的好、穿的好、玩的快乐?祖父耐心讲,日本国在大海的东边,远着哩。他们从德国手里接过张店,又开蚕丝厂、棉花厂,挖铁挖煤,然后顺着铁路装上船运回国里去了。“咱中国的东西为什么叫外国人运走?”小丙正问。“咱中国人太软弱呗。”“我长大了就不让他们……”小丙正在被窝里把拳头攥得紧紧的。
滕丙正上小学时,听李浣波老师讲历史课,讲了八国联军进北京后屠杀中国老百姓、义和团,抢掠财物,大批财宝被运往欧洲和日,本;五三惨案,在济南大肆屠杀我同胞时,李老师激动得流下眼泪。滕丙正等不少同学也泣不成声。他对侵略者的仇恨已经扎根了。
“七七”事变后,日军进抵黄河,学校放假了,正在上师范的滕丙正从学校回到家里,正是初冬,已无心看书,晚上常和长他几岁的小叔在一起谈论抗日。这时家里来了两个小学时同学,他们是民先成员,于是不久他和小叔各自参加了黑铁山起义。从那时起,戎马倥偬,已经过去四五年了,他再也没有回家。
滕丙正一行五人的到来,可喜坏了他的祖父和父母,嫂子和小弟也是忙前E后招待客人。三位长辈都是爱国老人,身板也挺好,对于丙正的几过家门而不入毫不在意,反而一再嘱告听从上级指挥,一心一意打日本。只是有一个不幸的消息,他的小叔于一九三九年在桓台城外与日军作战中牺牲了,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三年,但滕丙正是第一次听到,不由得落下泪来。
三天的天伦之乐很快过去了。五人告辞回到部队。
这天队伍住到九级塔庄。上午十点多钟,哨兵进来说有人要找教导员。滕丙正一眼就认出来了。便跑上去握手道: “是王宇!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的?快请坐。”
原来这王宇从小学到师范都是同学,在校二年半,上学同位,放假同归。最近王宇在家听说有个以铁路命名的游击队——胶济大队,心想既然以铁路命名,当然目标就是收复胶济铁路了,好大的气派!他心里不由产生了羡慕之情。后来又听说滕丙正是领导人,就在家里呆不住了,决心要参加这个队伍。但是他不想空手来,他想先献上一份厚礼。老同学重逢,滕丙正派人买来鸡蛋和馒头,招待午饭,顺便问道:“宇兄此来,想必有所见教?”
王宇含笑答道:“主要是有点小事相告。如果成了,也算我对大队的一点贡献。”
滕丙正道:“必定有益于抗战的事了,愿闻其详。”
王宇说:“张店马尚两站之间,有个看铁路的炮楼你见过吧?”
“何止见过,那个炮楼就在路口上,上次过路还有探照灯晃来晃去的,讨厌的很I路北还有—道二尺高的电网。”王宇说:“这个炮楼里的鬼子叫金野志一,还有个中国人警长叫赵蝎子,带一班伪路警守在里边。有十几个人,一色三八大盖。其中有个人叫伊利善,是当地人,他和我一位朋友关系不错。这人叫王锡功,他愿意说服伊利善反正立功,怎样,欢迎么?”
“当然欢迎!若能打掉炮楼,杀死鬼子,大功一件,我们将报告上级,给予奖励。”
王宇说:“既这样,我这就去找王锡功,叫他去做工作。我估计作内应,该不成问题。因此我特申请来大队为国效力!”滕丙正拍手说:“太好了,不过这事大队得议一下,明天给你答复好么?那我们俩可真的志同道合了。”
晚上滕丙正把王宇的来意,向刘子祥等大队领导介绍了一遍:王宇为学生期间为人就很正派、厚道,父亲给地主看家护院,自己上无片瓦下无垅地。听了丙正的介绍,大队一致同意他入伍,暂与大队部书记李国栋一起作文书、教育工作。
第二天,大队四个干部共同找他谈话。告诉他,目前要办的第一件大事是策反工作。并提出要给他五十元活动经费,被他当场拒绝。赶忙回家禀告父母。父母也很支持,给他打点几件衣服。就这样,他开始了抗日生涯。
他先去找王锡功,恰巧也想为此事出力的好友徐安和也在王家。他把大队领导的意图说了一遍,叫王锡功赶紧去找伊利善,他俩在家等信。
王锡功到伊利善家,说是路过,顺便来串门。唠嗑中间问他近况如何,作何生计,并不透露半点策反意思。伊利善也不隐瞒,把他炮楼上的事一五一十如实相告,和他们了解的情况完全一样。王锡功很高兴,心想:他说话不避讳,到底没忘自己是中国人,策反工作也许有门。就进一步问他,一个月薪水多少,这一行能否干长久。伊利善说:“日本长久不可能,可也不能就完蛋。东三省多少年了,还是日本占着,没听说谁能把他们打出去。”
王锡功一听心里一凉,就说:“你干这差事不觉得太冒险么?真不如干铁路工人安全呢!”
伊利善得意地一笑说:“哼,当铁路工人一天到晚长在露天地里,日晒雨淋,风寒冰冻,遭罪不说,收入还没我一半多,光安全有屁用?”
王锡功见他这种心态,根本不可能再深谈了,就虚应一阵,告辞出来,伊利善也送出门道:“常来呀!”王锡功说:“能来!我这一阵常到周村跑买卖,路过贵庄,能来。”
王锡功回去跟等在家里的王宇、徐安和一说,三人立刻没了主意。王宇是学生出身,王锡功是铁路工人,徐安和是泥瓦匠,哪里有策反经验。商量了半天,就叫王锡功再硬着头皮去一次,干脆把意思露出来,看看他的反映如何。
过了三天,王锡功借头毛驴,驮上三条空布袋,以从周村粜米归来为由,又来到伊家。伊利善刚刚回家,两人又谈了起来。王锡功主动进攻说:“我在周村听说有的伪军反正投奔八路,不但人身安全,带去的武器弹药还给了一笔奖金。不愿当八路还可回家种地,不知真的不真?”
伊利善冷漠地说:“我也听说过,就是真的又能怎样?当八路野餐露宿,那个罪还有个遭?日本人武器精良,城市、铁路、公路都占了,又有坚固工事。八路军能把人家怎么样呢?国民党更是杳无音信。”
王锡功说:“咱们都是中国人,可不能忘了这个老本呀!”伊利善干脆说:“汪精卫不也是中国人么,中国人也得看风使舵,讲求实际。王兄你现在不是为了老少糊口,赶个毛驴今天张店,明天周村,风尘扑扑,四处奔波么!哈哈……!”王锡功说:“我是自食其力,心安理得。”
伊利善说:“古语说的好:识时务者为俊杰!”王锡功说:“我就为识时务而来的。”
伊利善说:“什么时务?”
王锡功不便直言,就戏言说:“周村米价看涨,就是我的时务,哈哈。说真的,我听说八路已到周村边上活动呢!不知可真?”
伊利善说:“那是真的,有些土八路。听说新来个一胶济大队,倒是不可小看。这些人是从沂蒙山区下来的,把月庄炮楼三个弟兄抓走了,还听说把皇军打死了几个,我们有些担心。幸亏这里离张店近,有情况日本人来的快!”
王锡功通过这次谈话简直失去信心。过去以为伊利善是个好朋友,现在看来是个见利忘义的家伙。但又不敢死门子,以利下次再来,便嘻嘻哈哈地谈了些家常,骑上毛驴回来了。王宇、徐安和已在庄头等候,听说后也无办法,只好一起找大队汇报再说。
王锡功和徐安和是第一次与八路军打交道,见大队干部作风民主,军民一家,官兵平等,果然名不虚传。大队研究后,决定请王锡功最后再去一次,直接了当晓以利害,如果’仍然执迷不悟,不可再去以免遭其暗算。三人听了点头,答应照计而行。
再说伊利善。这家伙经过王锡功的两次来访,已嗅出来意可能是替八路军做说客。不过他也不敢破釜沉舟,万一将来日本人失败,也得留个退路。目前看样子一二年没问题。自从当警察以来,月薪之外,还有外捞,乡里托付说情办事都有人巴结。这等美差,何乐而不为?所以他打定主意:不得罪日本人,当个好警察,也不得罪八路军,保身保家。
这一天王锡功又来了。拐了几个弯后,就合盘托出:“老伊呀,我这是向着你说话,你若和八路军联系上,可以明保曹操暗保刘备,八路军替你保密,你的身份可以不暴露。”伊利善沉吟了一会儿说:“说真的老王,你三次来看我,我很感激。可我要投了八路,这个密哪能保得住,泄漏出去是什么后果你想过么?”
“我想过。弃暗投明,光明大道一条。要拔了炮楼,你大功一件哪!”王锡功说。
“你和八路有联系啦?”突然,伊利善问了一句。王锡功不知他这话是何意,不敢明言,说:“哪儿呀!我也是从一个朋友那儿听来的。”
伊利善说:“那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拔掉炮楼,哼,谈何容易!我不能拿小命打水漂。”
王锡功彻底死心,起身告辞。三人聚会,王锡功说:“这个小子死心踏地效忠日本,我真是输了眼力!”王宇也耷拉脑袋说:“我在大队还夸了海口说了大话,说拿炮楼做见面礼呢!这回可好,一事无成!”但失望归失望,也得把这事向大队汇’报呀。
刘子祥大队长听说后,安慰道:“怎么是一事无成呢?你提出这个主意本身就是一个见面礼。不要丧失信心!其实这个结果原先我们也预料到了。古人说,此计不成再生一计。”滕丙正比刘子祥有几分着急,因为王宇是冲着他来的。就说:“这样吧,你们就在大队住下,咱们一起商量下一步对策好么?”
三人住下后,滕丙正整天和他们在一起唠嗑,用心想主意。当他了解到铁路两旁的村子被日军编成“铁路爱护村”,每户壮丁要轮流到铁路值夜班的情况后,心里一动。因为值班壮丁每晚从炮楼领提灯、袖标,天明时再到炮楼交还。这不是一个可以利用端炮楼的好机会么?他与大队长研究后,决定自己领王金秀,由王锡功带路在一天晚上来到炮楼附近的铁路上侦察。
各庄来护路的值班人,个个扛着木棍,挑着马灯,但并不来回走动,三个一簇,五个一伙,或坐在一起小声唠嗑抽烟,或蹲在草窝里避风打瞌睡,谁也不管谁。直到东方放亮,众人才拥挤着进炮楼交灯交袖标,然后回家。这时天刚朦朦亮,化了装,敌人是认不清的。他们三个把帽沿拉得低低的,绕炮楼一圈,观察各个细节,与原来了解的差不多,这才与回家的群众一起出了铁丝网,沿铁路东去一段路程,再折回西北,回到部队。
侦察结果表明,偷袭炮楼有极大可能性。大队决定开始行动。滕丙正、王金秀、王锡功、徐安和四人,一律怀揣匣子枪,于半夜时分悄悄来到离炮楼一里多远的铁路上。他们神秘地向四个护路百姓挤挤眼,伸出大姆指和食指,借取马灯、袖标和木棍。那四人虽有些慌恐不安,但明白是八路军,终归乐意看鬼子完蛋,所以谁也不吱声,只痛快地把东西交到他们手里。
东方发白了,他们夹混在护路百姓堆里,来到炮楼跟前等候。就见从炮楼里走出一个伪军,睡意未消地举起双臂伸了个懒腰,打开蒺藜门。王锡功一眼就看出这人正是伊利善。可伊利善并未注意,转身就回炮楼收袖标、马灯去了。
众人跟进。依照安排,徐安和第一、王金秀第二,王锡功第三留在门口,滕丙正最后进去。一看,只有一个伪军收东西,大部分人都还在做着黎明前的美梦。徐安和的任务是打鬼子,所以他—进屋不交东西就往里屋蹭。那收东西的伪军喝道:“你上里头干什么?给我出来!”
这时徐安和已经走到鬼子金野床边。金野正在那里烀猪头似的鼾声大作。徐安和心想再不动手更待何时,忙举起木棍照着金野当头就是一棒,只打得鬼子鼻口窜血,又霍的一下掏出匣子枪,叭叭叭就是三枪。外屋的伪军听见里屋枪响,醒的醒、朦的朦,伊利善想去摘枪架上的三八大盖,就见王金秀把马灯一扔,掏枪朝他就是一枪,他噗通—声倒在地下。闻声醒来的赵蝎子刚要坐起,被滕丙正一枪打中脑袋,来了个大揭盖,—命呜呼见了阎王。王金秀又一枪打死了那个收马灯的伪军。这时的伪军有的从床上坐起来被击中,有的尚在梦中,死在被窝里。滕丙正见任务完成,便想麻利撤退。因为半小时后,张店敌人便能到来。但是没想到这接二连三的枪响,吓坏了来交东西的百姓,他们不知是怎么回事,一个个争先恐后在门口挤成一团,在窄口的过道里前进不得,后退不能。后来好歹挤出去后,炮楼顶上又传来枪声。原来楼顶上还有一个放哨的伪军,上次侦察时漏掉了。好在他开始听见枪响分不清是内部火并还是发生了敌情,后来趁着灯光见伊利善躺倒在地。这才醒过腔,朝着四散群众放枪,但为时已晚,子弹只从人『f、]头上呼啸而过,滕丙正四人出了铁蒺藜门,跳进铁路南侧的壕沟,沿壕沟东去到了五里桥庄,坐下来一边休息,一边等待观察敌人的动静。果然多半个小时,张店方向开来了四辆汽车。开到炮楼跟前停下,七手八脚装上死伤的日伪军,和他们所用的床桌衣被,顺原路回张店去了。剩下来的,只有那个可恶又可怜的炮楼,在晨风中孤独地仔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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