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大队撤出战斗后就直奔庄南而去。这里有一条在观察地形时发现的大道。相传自有康家庄便有这条道,经过世代人走车行,已经形成宽四米、深一米多的大道。部队进入大道后可以直接跑步前进,外边却连半点身影也看不见。不过刚刚撤出阵地时发现一中队班长张景坡腿部负伤,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卫生员李道营急救包扎后悄声对刘子祥说是大腿骨折。在这危急时刻可怎么办?背着、抬着,肯定耽误撤退。张景坡忍着剧痛说:“大队长,你们快走,反正我也站不起来了。我爬在地上掩护你们!”
刘子祥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是共生死的战友,哪能扔下你不管,快闭嘴!”
张班长听了再次说:“部队这么多人,哪能为我耽误转移,眼看敌人就上来了,要是部队为我误了大事,我死了也闭不上眼睛啊!”说着眼泪夺眶而出。
事不宜迟,刘子祥历声决定道:“张信传,你带—个班赶紧把张班长送到老百姓家暂避一时,晚上再回来接他!”张信传哪敢怠慢,叫一个壮实的战士轻轻背起张景坡,一溜小跑进庄去了。大队这才以急行军的速度走进了那条能藏身匿形的古道。
再说进庄的鬼子搜索一个遍,也没发现一个八路军,在庄西头放了一把火,纷纷离去。只有石桥的敌人在村里抓了一些民夫,叫卸下门板,把他们死伤的人员抬着往回走。这时的鬼子冈山已不是刚从石桥出发时那股凶耀劲了,他如丧考妣般地垂头丧气,毗牙裂嘴地哼哼着,眼里也落下几滴伤心的眼泪。原来那个被击毙的小炮手,就是他的亲弟弟。日本国征兵难,把他家仅剩下的一个男人,也强行征召服兵役,可巧也来张店。他向上司请求把弟弟派到石桥来,以为在他手下,可以太太平平等待胜利后同回老家,谁料,他向八路军开炮,就被八路军一枪结果了性命。冈山不顾一切的抱起看时,也是只剩下一口气了。这时他又被打中。不过侥幸的只屁股上擦块皮。幸亏他是老兵,会耍装死的招儿,立刻趴在地上不动弹,才免于一同回国去神社报到。
大队顺着古道,穿过大孙庄,来到坞头庄宿营。在大孙庄时刘子祥就叫特派员王恩绪带人留下,但等风平浪静后去康庄把张景坡抬回宿营地。果然,黄昏时分他f和伤员一起回到了坞头庄,说是不知为什么敌人谁家都翻腾过了,唯独没进在牛槽里藏着张景坡的那家的门。喜的老太太说:“是俺托张班长的福呢!”
伤员一到,大家都来看望。都觉着伤的不轻。忙请庄里一位中医来瞧,他也说大腿骨断了。好在没伤着动脉血管,否则流血不止也抗不了多长时间。但他本人没有办法,病人发着烧,建议赶紧找西医,晚了怕有生命危险。大家听了,个个心情沉重。要找西医,只有鲁南的后方医院。而后方医院在根据地中心地带,最近的一分区医院,也须三到四天的时间,还要一路无阻,昼夜兼程。中途发生意外变化,那就不堪设想了。但是不去那儿又怎办?大家苦思冥想,但又束手无策。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老书记李国栋想出了一个有点冒险的意见,说他有个内弟叫袁化南。袁化南有个族叔叫袁照华。现在长山四区当伪区长。是全区庄长推举,日本人强迫干的。原因是他家有土地几十亩,为人办事利落、公正、能言善辩,读过中学。当区长后曾给八路军用很低价格从伪军手里买过子弹,给抗日军属办过“良民证”等,颇有点爱国心。他这个内弟是个爱国的知识分子,为八路军办事从来都是积极热情。求他去托情送周村医院也许还有门儿。
大队干部听了心中一动。离此不远周村有座复育医院,是英国天主教会办的。医术高明,专家会集,闻名遐迩。他们不是没想到。可是周村是敌人统治严密的敌占区,送一个八路军伤员到敌人住地医院动手术,谁还敢动这份脑筋?现在听李国栋这么一说,刘子祥下决心说:“事不宜迟,只有马上动手术才能保住张班长的性命,就照李国栋的意见办吧!”说办就办,李国栋和张贵仁连夜骑自行车去找他内弟袁化南。果然已经躺下的他立刻起身穿衣,领着他俩敲开他族叔袁照华的门。原以为他会因事难办而推托,出人意料的是,这个伪区长深明大义地说:“我能办到的,我一定竭尽棉薄。胶济大队把这么大的事托我办,我袁某深感荣幸。何况是一位班长,为救国负伤,我怎能见死不救。”
李国栋赶快说:“我代表大队领导,表示衷心的感谢。你的处境困难,我们知道。张班长得到救治,我们鲁南上级首长知道,也会遥为致谢呢。”
袁照华说:“都是中国人,也是我报效国家的良机。”同时他也提出了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严格保密。
李国栋说:“那是自然,绝无问题。”然后就商量如何送张班长到周村的办法。等一切研究停当,天色已微明。李国栋二人胜利回到坞头。
早饭后,等在村头的李国栋和王恩绪,远远望见来了两个人。一个骑一匹高大的山东毛驴,一个拉着黄包车。李国栋连忙向前低声介绍说:“这就是区长袁照华。”王思绪向前握手问候。袁照华说:“快请病人上车吧!”
等把张景坡抬上黄包车,袁照华拿出“良民证”交到他手里说:“有人盘问,你就说是袁区长家的长工,叫刘士桂,好好记住,千万别说错!”
王恩绪见如此周到的准备,又是袁照华亲自接送,十分感动,一边送着又说了些感谢的话。袁区长说:“不必客气,从现在起你们把张班长交给我好了,我保证病人伤愈归队。请留步吧,我们这就起程。”说着一抬腿上了毛驴,跟在黄包车后边,小心紧张地离去。
中午时分,一行来到周村东门。有两个伪警察把守,其中一个叫住车夫,要看身份证,车夫掏出身份证,上面写着:王希恩,籍贯长山四区涯庄。房镇区东洋车夫。又问:“车上是什么人?”说着打算检查。王希恩说:“病人。”“什么病?”“斑疹伤寒传染病。”这个警察一听赶紧躲开不看了。这时袁照华已下驴来。王希恩指着袁照华说:“这是长山县四区袁区长,病人是他家的扛大活的。”袁照华正正身上长衫,轻咳一声,对两个警察说:“车上的病人是我家“伙计”,他得的是斑疹,现正发高烧呢!”说着掏出了名片,警察说:“不必了!不必了!”袁照华仔细一看认识,顺手掏出香烟两盒,每盒装票子一张,一元的“一字”露出一半,“新买的,二位尝尝。”
两个伪警察,喜出望外,忙接过来,客气一番,代车开道,袁照华陪张景坡顺利地进了周村。
来到复育医院。袁区长叫王希恩背张景坡进来到急诊室。一位中年女大夫问道:“什么病,哪里来的?”王希恩介绍说:“乡下来的。”递上名片。医生看了一眼并不在乎地说:“区长先生,我是医生。”说着将名信片送了回去,问:“什么病?”袁照华见名片退回,急忙叫王希恩递上刘士桂的良民证说:“这个病人是我家扛活的,昨天皇军打仗,他正在地里干活,不幸被子弹打着腿了,希望大夫行个方便!”这位女大夫对他一番动人的话,好像并不动心,只命两护士揭开被子看,见是一位年青人,面黄肌瘦,毫无表情,脸上又有些红晕,分明是在发烧。在解开外衣看时,发现左大腿裹着绷带。解开绷带,伤口处尚有鲜血殷殷,前后各有—个洞,周围红肿。便又评脉测温量血压。也许是有意也许是无意,女大夫抓住“扛活人”的手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似乎有些诧疑地瞥了袁区长一眼。袁区长立刻心惊肉跳地把脸移向了别处。
“区长先生,病人病情危重,要立刻动手术,按我院规矩,你快去找铺保吧。”袁区长刚想挪步,她又叫住,“这样吧,你先签字,留下名片。我们先动手术,不然病人太危险了。铺保后补吧!”袁区长巴不得地感谢一番,立马出去找铺保去了。宁静的夜晚。手术室里,一位老大夫正紧张的为这位长工“刘士桂”做着手术,一开始接受张景坡入院的那位女大夫也来到手术室。她是一位出色的医生,也是一位善良的妇女,姓顼。当张景坡的左腿切开时,动手术的老大夫说:“腿骨被打碎了,好在动脉、静脉尚完好。可是又有什么办法?两脉虽好,骨之不存,脉将何依!”这位老大夫姓姬,虽技术高超,对这个粉碎性骨折,也只有截肢一术了。因而慨叹地说:“这么年轻,正该为他主人好好干活,遭此不幸,实在可惜啊!”他不停地操作,额角的汗珠,不断地被一位护士擦去。手术虽然很成功。但住在大病房的张景坡第二天便发高烧到39.5。。而且饮食不进,昏睡不醒。时而还说些呓语。当袁照华顺利地交了铺保书:“周村大街一百零八号和盛馆。如刘士贵一切住院费用本人筹措不及,盖由本店代付。签字人因董掌柜外出由账房主管成瑞堂代理。”再前来病室看他时,他双眼紧闭,抓住袁照华的手说:“大……队长……打……敌人……”
袁照华一听,立时满身冷汗,忙堵住他的嘴说:“放心吧,你出院后给你找点轻陕活干……”心想,这还了得……这病房里什么人都有,一旦泄漏机关那可不是玩的。正在病房里打针的护士杨小姐听的明明白白。不禁暗暗吃惊,这个人是汉奸队,还是抗日军?见袁照华走出病房时,她紧走几步,小声问:“你看的那个病人,他说了些什么?”袁照华随机应变地答道:“他说告诉区长,——对啦,我就是区长,等伤好,和我家的伙计们一同打麦子呢?不过打麦子并不着急,现在麦子刚绣穗呢!”说完,哈哈一笑遮掩过去了。可这位杨护士可不是平庸之辈,她半信半疑地咂咂嘴、点点头。但心里想,我一定把这个“刘士桂”的来龙去脉查访明白!
袁照华来医院见手术顺利,倒也放心。但听了张景坡高烧的呓语,又添了一重心事。在这个医院里,日本人明里暗里都有人,宪兵,警察便衣出出进进。如果出事就晚了。可自己也不能时刻守在他身边替他掩护啊!可也没有什么办法可想。只好一边常来看些,一边祷告苍天保佑叫他早点清醒。
这一天他又忐忑不安、忧心忡忡来到大病房一看,张班长那张床上换了一个陌生人。满屋子搜寻了一遍也不见张班长的影子。哪去啦?死啦?不可能这么快。那么,是出了事,露了馅,叫敌人抓去啦?想到这,他头脑瓜轰的一声炸了,他警惕地向四周撒目,倒也没人注意他。他忙来到走廊向一个白衣护士试探地问:“小姐我打听一下,刘士桂哪去了?”来人正是那位杨小姐,她上下打量他一番说:“你是区长吧?好啊!”这个“好啊”,简直把袁照华吓得三魂出壳。“你雇了个好长工,跟我来吧!”说罢头里就走。,袁照华虽然不知她是好意还是恶意。但也只好后头跟着。跟到了走廊尽头,见杨小姐走进一个小门。袁照华进去一看,里边两张病床只住了一个病人,盖着毛毯,露着半个脑袋。
“你看,是他吧?”
袁照华走前一步,不是张班长是谁?也许刚才惊魂未定,竟忘了忌讳,叫了一声:“张……”马上惊呆地顿住,改口说:“张,张张眼看看我,刘老弟我看你来了。”说完抹了抹头上的汗珠。那位杨小姐抿嘴一笑,竟开门出去了。
袁照华见室内无人,开始了他们的谈话。“你怎么搬到这屋来啦?”
张景坡说:“开始我也不知道。昨天我醒来一看,就是这个屋。”
“你的病情重了吗?”
“我也这么想过。我问老大夫,他说我的高烧已退,已脱离危险了。我高兴地又问他,为什么把我弄到这个小房里?老大夫说我高烧不退,大喊大叫,影响别人养病,才搬到这来的。”
袁照华急着问道:“你发烧时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袁照华机灵地向四面看看,然后嘱咐他千万小心不能露了马脚。
正说着,杨护士进来了:“探视时间已过,快请回吧!”袁照华感激地看了杨护士一眼,对张景坡说:“刘老弟安心养伤,保重,千万千万!”然后谢过护士,放心地走出医院。他满心喜悦地与等在门外的王希恩一同找个小馆细酌慢饮一番。他细细地思摸着医院发生的一切,顼大夫严格又慈祥的脸,杨小姐好奇又心照不宣的笑,突然从大病房换到小病房的措施……这一切,虽然都没挑明,但这一切又都似乎已经挑明。古语说,吉人自有天向!吉人是谁?吉人就是抗日战士,天是谁?天就是中国老百姓。
医院中的张景坡、虽少了一条腿、但健康恢复的很快,几天后就准许下床,拄着双拐在室内行走。这时又被安置在一个八人的房间。刘士桂的名字,一呼即应,已经养成习惯。但为避免暴露,他尽量自己在外面练习走路,很少与人谈话。但总归这里太安静、单调、孤独,不免生出些孤雁失群之感,不时地计算着住院天数,盼着回队这一天的到来。
这天下午,他闷闷地躺在床上。就见杨小姐领着一位庄稼人走进来。那人背了一个钱褡,手里拿着草帽。杨护士说:“刘先生你的乡亲看你来了。”
来人抢上一步说:“我来街里粜米,顺便来看看你。”
张景坡从床上—跃而起;定神看时,不觉又惊又喜,原来是岳福堂。心想他怎么到这里来了?赶紧用人院以来学会的一套称呼喊道:“岳大哥你来赶集啦!买卖怎么样?不错吧?”
“嗯哪,今天行市好,卖的快。不到晌就出手了。”
这时杨小姐就在床边,虽和别的病人说闲话,那两只秋水似的眼睛,却不时暗暗瞟着他们俩。刘士桂问:“咱庄上的乡亲可都好?”
那位探病者答道:“都好、都好。”二人谈话,套话多,不像庄稼人直来直去,也无实人实物。有时还打哑巴语。最后岳福堂才说:“掌柜的已把你的住处都安排好了,出院后好好养病,工钱还照开。”又唠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刘士桂说:“大哥给乡亲带好,向掌柜的道谢。”
岳福堂留下礼物和几元钱,慢慢退出病房。走了不几步就觉后面有人拉了一下他的钱褡说:“岳先生!”老岳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带他进来的白衣护士。他停住脚步,客气地说:“姑娘,乡下有事,我可捎办,新麦快熟了,下次捎些来尝新!好不?”
“不,你到底姓啥?”“我姓张。”老岳有点毛了,“进门时已登记过了,你忘了不成。”
护士说:“我怎么听你说姓岳呢!”
“不!不!不!不可能!”老岳脸都红了,“张光明就是我的名字。”
杨护士笑了,但看不出有什么恶意。谁知这姑娘一翻脸,小声又历声地说:“你说实话,不然,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老岳立刻出了一身冷汗,看了看姑娘的眼睛,半天只好说我姓岳。
这时,那杨小姐反像孩子似的,得意地笑了,同时伸出两个嫩笋般的手指——食指和大拇指,一双大眼亮晶晶的友善地盯着老岳。老岳舒出一口气,深深地点点头。
“那么,老岳先生,你一路平安!”说罢扑哧一笑,头也不回地去了。
岳福堂办事向来谨慎,谁想在这个周村医院却冒了风险,好在后来化险为夷,虚惊一场,心里倒有点美滋滋的。看来袁照华说的并不错,复育医院的医护人员的心的确向着抗日战士。
张景坡于阴历五月下旬接到“病愈出院通知书”,杨护士郑重的对他说:“刘先生你真是忠诚善良的人,伤的那么重,发高烧还没忘记你的刘掌柜、滕掌柜的啊!”
张景坡笑了一笑,知道这位杨小姐,对于自己身份早已心照不宣。所以无论她说好,说不好,他都不反驳,都是以笑掩心,并不具体说什么。这时那位顼大夫身着便装来到病房。张景坡跳下床来—手拄着拐,向这位女大夫深鞠一躬说:“你好!我的病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顼大夫点点头,深情地说:“望你保重。”这位女大夫,自从入院那天摸了他的手掌后,对他的伤势十分关心。每十天准来这个病房一次,可从不涉及别事,只问问病情而去。从她的双眼深处,张景坡已领会到了她那慈母般的关注。听说把他转到单人小病房也是她提的建议。这使张景坡格外感动而产生无限的敬意。这次就要离别了,他又有些眷恋之情。可是顼大夫的临别赠言只有那么四个字,真是言少情意重啊!
王希恩拉着黄包车来了。给他动刀的姬大夫在他临上车之前还嘱咐他一些出院后的注意事项。张景坡拉着他的手千恩万谢了一番,刚想上车,杨护士跑来把一个小包交给他说:“这是你来时的衣裳、给你洗净了,留作纪念吧。”然后又小声说:“见了你刘掌柜、滕掌柜的,就说我杨秉玉问他好!”
张景坡答应着向她深深鞠躬,默默地被扶上黄包车。黄包车在周村大街的人流中走着,张景坡激动的心情难以抑制,他三步一回头,五步一回首地望着那座欧洲风格的建筑物,心中说:“再见,复育医院,抗战胜利后,如果我还活着,我一定再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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